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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里一个尖头缩腮的伙计这时也斜过眼来打量这枚戒指,蓝掌柜厉声斥道:“不干你的事!”转脸对陶甘说:“先生,失陪了。”说着便拂袖回他那账台去。
那伙计却对陶甘使了个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话交待。陶甘会意,便告辞出门,踅进黄记药铺,捡一条长凳坐下等候。
药铺里两个伙计正在忙碌地搓揉药丸,另一边一个伙计在用铰链固定的大铡刀,一刀一刀地将粗干的生药切成薄片,还有两个伙计在给蜈蚣、蜘蛛、蝉壳分类。——陶甘好奇地望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
半晌,当铺里那尖头缩腮的伙计走了进来,挨在陶甘旁坐下。一面沾沾自喜地开了腔:“那蠢货没认出你来,但你却瞒不过我去。你常在衙门里行走,正经是个做公的——”
陶甘生气地说:“休张口信舌胡扯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
伙计忙作色道:“那胖杂种用假话来搪塞你,他见过那枚戒指,他亲手细细看过。两天前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着这枚戒指来估价,我正待要问她是否典当,这胖杂种一把将我推开,自己迎了上去,这老色鬼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便馋涎三尺。我见他与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后来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谁?”陶甘忙问。
“像是个粗使唤的丫头,记得那日穿的是旧补丁的蓝布衫裙,但长得很灵秀,胖杂种见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还做假账,偷漏税金。他与许多不法交易都有牵连。”
“看来你很是忌恨你的东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还有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生怕我们吞吃了他的银钱。嘿,衙里但肯使我些银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许多漏税的凭据,须教这胖杂种干净蹲几年牢。刚才我透露给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个铜钱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称赞道:“多烦老弟指教,以后会给你钱银的,此刻我正忙乎,休罗唣不休,我有事再来找你。”
伙计大失所望,溜灰着脸回去了。陶甘于是再去找蓝掌柜。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敲击柜台,命蓝拳柜出来。蓝掌柜见又是他,正待发作,陶甘不客气地对他说:“此刻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遭,狄老爷有请。放下你的算盘,也不必换什么衣服,赶快动身。”
两顶软轿将陶甘和蓝掌柜抬进了汉阳县大堂,胖掌柜心发了虚,汗涔涔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见了老爷自会明白。”
陶甘将蓝掌柜带进狄公内衙书斋,先禀报了详情。
蓝掌柜见了狄公,顿时一骨碌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
狄公冷冷地说:“蓝掌柜起来,我且有话问你,你须照实答来,不可支吾、搪塞。我先问你,昨夜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
蓝掌柜颜色大变,心中叫苦,说道:“老爷,我可赌誓,我实在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多喝了点酒。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柜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几盅,一个身子飘飘然只是摇摆不住。告辞了我的朋友后,我命轿夫一直将我抬回山顶的家去。轿子抬到衙门下街转弯处,有一帮闲汉、乞丐冲到轿前要钱,我不给,便寻衅生事。我本要走避,不意那帮人愈骂愈急,怪我多喝了几盅,乘着酒兴冲出轿去,正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丐指着我的轿子在骂什么,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家伙仰八叉一跤摔倒,却不再爬起来了……”
蓝掌柜拿出手绢拭了拭脸上的汗。
“他的头有没有流血?”狄公问道。
“没有。我记得那是一条泥路,千不合,万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轿扬长而去。走到半路,夜风一吹,酒有点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山高水低,可不肇了大祸?于是我又下轿来,寻回到那个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见了,路边一个小贩告诉我,那老乞丐后来爬了起来,一面骂一面往山那边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为何不让轿夫抬你回到那里?”
“我怕他们会乘机讹诈,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短长。他们见我将那老乞丐打倒……”
“那么,这以后你又干了什么?”狄公又问。
“于是我只得重租一顶轿回山上。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来,多亏隔院黄掌柜和他的儿子刚从山岗上散步回来。他的儿子将我背回了家,他那儿子虽是呆痴,但力气却很大。回家后,我就上了床一觉睡到今日天亮。老爷,思想来应是那老乞丐到衙门里告了我,我这准备赔偿……”
狄公站了起来将蓝掌柜带进停尸的小屋,把盖住尸体的芦席揭开,问道:“你认识他吗?”
蓝掌柜低眼一看,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惶得叫了起来:“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说着不觉双膝一软,就地跪了下来。一面抽泣着央求:“老爷,可怜小民,我委实不是有意伤害他……一时失闪了手,多灌了该死的黄汤。”
狄公命衙卒盖好尸体,锁上门,将蓝掌柜带回衙内书斋去细细盘问。
狄公双目紧盯着蓝掌柜,说:“我再与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了那枚戒指问道:“你为什么说不曾见过它?”
蓝掌柜老大委屈地说道:“小民一时不知那位先生是衙里的相公,不便与他细说。”
“我再问你,那年轻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蓝掌柜耸了耸肩,说道:“小民实不知那女子是谁。她衣衫褴褛,行动诡谲,看来是什么帮会的游民,她左手没有小指尖便是明证。但无庸讳言,她长得十分标致。那天她来铺子打问这枚戒指值多少银子,我心中思忖,这端的是件罕见的首饰,至少也值六十两银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两都肯出。我告诉她典当十两,绝卖二十两。她劈手拿去了戒指,说了一声她不卖也不典,接着就走了。从那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有人见你与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话。”狄公厉声说道。
蓝掌柜的脸“涮”地涨得通红。
“我只是提醒她一个人在这市廛上行走须仔细防着歹徒。”
“此事想来是实了。究竟你与她说了些什么话?”狄公愈发紧的问道。
蓝掌柜迟疑了半晌,抬头又看了看狄公严峻的脸色,尴尬地答道:“我只说要与她去那茶楼会会,她突然作色,叫我断了这个邪念,说她哥哥就等候在铺子外面,他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说:“将他押进监牢,正是他杀的人。”
四名衙卒一声答应,上前动手。蓝掌柜欲想挣扎,哪里还可动弹。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陶甘忍不住说道:“那伙计并不曾说蓝掌柜与那女子争吵,只说私语了一阵,想来是那女子接受了蓝掌柜的约请。蓝掌柜说的‘她突然作色’则发生在他俩会面之后,这才是微妙之处。蓝掌柜动了邪念,到头来却给自己带来了麻烦。那女子与她哥哥以及那个被杀的老家伙是一伙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钩的香饵,一到那会面的茶楼,女人便惊呼求救,于是他哥哥与那老家伙突然冲出来,讹诈他的钱财,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戏了。蓝掌柜大概设法逃了出来。当他坐轿到半路——或是第二天坐轿——又被他们一伙拦截,在一阵混乱里蓝掌柜把那老家伙打翻在地。当他后来从道路边的小贩口里得知那老家伙已爬起来上山去时,他便尾随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块石头将那老家伙砸破了脑壳。他有力气,且熟悉山上的道路,于是顺手将尸体背到那间荒凉的小茅棚里。这时他想到不能让这老家伙的身份被人发现,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个手指,把他游民帮会成员的事实掩盖起来。至于他如何能切得这般齐整,又不留下血迹和指头,现在一时尚无法猜测。”
狄公怀着极高的兴趣听着陶甘说完,心里很是欣赏。他捋着长胡子笑吟吟炮说道:“你的剖析十分精致,且想象丰富。但你立论的最大支柱是那伙计的话全盘是实,倘若他的话一虚,则恐怕事事皆虚了。你可曾细访了个确证?但被那伙计一席话便立得起这般天大人命铁案?我们须首先证实已掌握的事实,进而探寻新的凭据。我们此刻已有了三个可以确证的事实:一,那个漂亮的女子与金戒指有关。二,那女子有一个哥哥,他们兄妹和被害者有联系,很可能便是同一伙的人。三,他们是外乡来的。由此我可以断定在官府具结这件凶案之前,可以这么说,在他们兄妹寻回这枚戒指之前那兄妹决不会离开这城市。我们下一步便是找到那个漂亮的女子和她的哥哥。看来此事也不很困难,因为漂亮的女子惹人注目,影踪易寻。一般说来,这种游民帮会里的女子都是便宜的妓女。”
陶甘自告奋勇:“我可以到红鲤酒店去找那个乞丐帮会的头目——鲤鱼头。他九流三教,耳目众多,对这汉阳城里的乞丐。闲汉、妓女、小偷、游民了如指掌,那一对兄妹的踪迹他不会不知。”
狄公道:“这主意十分的好。陶甘,你去城里找这乞丐的头目,务必查访到那兄妹的踪迹。我将细细验核蓝掌柜招供的情况,询问蓝掌柜铺子里那伙计和他的朋友朱掌柜以及他的轿夫,我还要找到那天看见老游民被蓝掌柜打倒后又爬起来的小贩,最后我还要证实蓝掌柜昨夜回家时是否真喝醉了。好,我们俩就这样分头去查缉。”
红鲤酒店的店堂又臭又脏,高高的曲尺柜台后坐着一个满脸皱纹、两鬓灰白,唇边垂下两络长须的中年人。他就是这酒店的掌柜,汉阳城里的乞丐帮会头目鲤鱼头。
陶甘走进店堂自顾倒了一杯酒,慢慢呷啜。那鲤鱼头见了忙陪着笑凑近来:“侥奉,陶相公,许多时怎的也不来这边走走?这两日或许是为那金戒指的事在奔波吧?”
陶甘点了点头。他对这乞丐头目的信息灵通并不感到惊奇,这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难瞒过他的耳目。陶甘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逐日答应上司,没个闲工夫。今天算是稍稍得个自在,只想痛快地消遣一番,你不能帮兄弟找一个年轻漂亮点的?最好是外乡来的,去来不留个痕迹,免得衙里同僚取笑。”
鲤鱼头不怀好意的脸上挂着一丝好笑:“我引荐的准令你满意。”一面伸出一只干瘪的手。
陶甘忙去袖里取出五个铜钱递上,那只手没有缩回去,陶甘苦笑一声又增加了五个铜钱。
鲤鱼头收了钱,低声说道:“到碧云旅店,过两条街,左首拐弯便是。找一个名叫沈金的,他的妹妹生得同个西施一般,我活了半百,眼里真是不曾见过这般容貌,正又是外乡来的。一应接引全是那沈金一手包搅,他是个爽直的汉子,专好照应陶相公一流的贵客,此去保你喜逐颜开称了心愿。”
陶甘道了声谢,拔步就出了红鲤酒店。他生怕那鲤鱼头耍手段,提前一步去沈金那里报了他在衙门里当缉捕的身份。
碧云旅店挤在菜市和鱼市之间,门楼歪斜,酸寒破落。阴暗狭窄的楼梯口坐着一个胖胖的茶房。
陶甘拂了拂身上的尘上,整了整衣帽,上前问话:“我想找位叫沈金的客官。”
“楼上右首第二间房。有劳相公传话与他,掌柜的催他交纳欠下的房金。”茶房说。
“他们一行有多少位?”陶甘又问。
“三个人。沈金和他妹子,还有一个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