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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那日我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他道是石佛寺里开了个新棺,拾得的。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弄他不开。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待捉到毛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踯躅:读作“直竹”,徘徊不前。——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与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树滩?眼下正有一块大肥肉哩,只是嚼他不烂,还未熬出油水来哩。”
陶甘笑问:“师父如何又弄得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帮人做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见一个年轻的少爷,失魂落魄奔窜。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一身锦缎,穿扮阔绰,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仓皇逃奔。——我立即将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的下处。”
陶甘警觉。笑道:“果是一块大肥肉,不知为何未熬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王孙,缘何逃出家来。恐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牙口甚紧,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几回墙,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寻了轻生短见,我倒成了干连人,淹入浑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个包袱,压在背上,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指望榨出油水来。”说罢又连连叹气。
陶甘笑曰:“这叫做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一条肥羊没吃成,沾一身膻臭却洗不净了。不瞒师父,在下也正撞着一条肥羊哩,只恨没有师父这般身体气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了口气,站起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让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谩骂:“师父好不识礼数,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将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陶大哥只说有兄弟这般身材气力,如何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半边也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没他那身子气力,何不索兴举荐黑和尚应差。赚了银子时,也抽几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岂没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这一回,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转意:“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当时只说是需一个壮实的大汉相帮,要有些气力。一夜勾当,三十两银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琐,又没力气,故也没仔细打听详备。”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得中人说是龙门酒店。——鄙人也不识那酒店在何处。”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卖买。只恨我这身子狼狈,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哩。陶大哥,你且领我去吧。得了银子时,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
“行,行,只怕要动武,恐伤筋骨。”黑和尚又发怵。
“中人明言,只使气力,不需打斗,你放心则个。伤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银子都不要你的。”
两个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程向龙门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着陶甘穿街过市,来到一条幽僻的巷口,果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儿悬在门首。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荣与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中。店堂里空荡荡再无别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甚有气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先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谀媚堆笑。
马荣会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脸露不屑道:“这一个莽黑和尚,能管鸟用?”
陶甘一笑:“他与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系,马大管家岂可轻觑了。”
黑和尚乃觉漏风,心知不妙。马荣拨步撩衣,飞抢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脚便跑,不料陶甘后面伸一脚过来绊倒,跌得鼻青眼肿。马荣上去便是两拳,又一脚踏了黑和尚头颅,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苧麻细绳,将他捆实。
“马荣弟,这个黑和尚与毛福、毛禄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正拟打肉票哩。”
马荣伸拇指道:“陶甘哥旗开得胜,端的手段不凡。只不知你是如何认得这龙门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这黑和尚自个领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一宗三十两银子的便宜买卖,他果上当。”
“果然是当行本色!”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会,又道:“韩咏南不是也吃人绑架过,这黑和尚恐是那绑人一伙的。”
马荣揪过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将那年轻公子劫到哪里了?不吐实话,失割了这两片耳朵皮。”说着果然从马靴里抽出一柄寒刃闪闪的尖刀,搁在黑和尚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顿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刚刚出笼的糍粑一般,酥软倒地,口称:“饶命。”
“你前头引路,此刻即去你下处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体将今日之事张露。遂一条绳子牵了黑和尚出龙门酒店,随黑和尚指点向西山行去。
没半个时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凉风习习,清馨四起。山鸟啁啾,更见静谧。
【啁啾:读作“周究”,形容鸟叫声、奏乐声等。——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处究竟在何处?那里可有你的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答:“此去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隅间。只是一个洞穴,并无房屋,也无同伙。不瞒两位衙爷,小僧只是独个住在那洞里,一向不与别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次草树蓁蓁,乔木稀落。黑和尚领头向莽丛深处摸去。不一刻果见山溪流出处出露一个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曰:“让我先进去看看,你两个外面稍候。”说着侧身问进洞穴。须臾又见他探头出洞口。“果有一后生在洞里饮泣,并无他人。”
马荣闻言遂牵了黑和尚踅入洞里。
洞顶有一线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铺了草荐,捆翻着一个后生。那后生剃光了头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罅:读作“下”,裂缝、缝隙。——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上前替后生解了缚。后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受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缘何藏此洞中,备受煎熬?”
后生堕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来此地,好像作贼似的,每日潜伏,动辄棒笞相加。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今日遇两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欲叫你两个去衙门走一趟哩。”
“不,不。”后失面有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鞫审问罪,少不得你做个证人,如何轻易走得?”
后生垂头喟叹,乃不吱声。心酸处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条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胫。黑和尚哪里敢违抗,驮着后生便小心翼翼出来洞口。
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马荣、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了公堂上。马荣将拿获黑和尚经过一五一十禀过,狄公心中大喜,随即推问。
“你这后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头。——先将你的姓名、年庚、贯址报来。”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岁。祖籍凤翔府人氏,迁来汉源。见在思贤坊后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长吟,果然与推测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道你于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如何又与这野和尚一并躲在山洞里。——其中详情,从速招来。”
江幼璧叩了一个头,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滨先解散了头发,又将系腰的黑丝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