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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头鹿已经死了,但看到它四脚朝天地摊在地上,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无助、那么屈辱。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动物死尸。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悲伤,开始不安分地动起来。
当我看着那变态手上的刀刃像是切黄油一样插进鹿腿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不断动弹。当他拿着刀,把鹿的整个生殖器部分切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带着金属味的血腥气。我想到,他也能带着那同样认真的表情把我大卸八块,突然,我就慌了神。我抖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说:“对不起。”我在寒风中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又开始边唱歌,边肢解鹿。
趁他没有注意我,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我们四周是一大片冷杉林,树枝都被积雪压弯了。脚印、拖拽的痕迹,还有看上去像是偶尔滴下的血迹都消失在小屋的另一侧。空气清新湿润,脚下踩着的雪咯吱作响。我曾经在加拿大各地的一些山区滑过雪,别的地方的雪闻起来不一样,好像更干燥一些,感觉也不一样。这里的积雪量,地形,再加上气味,都让我相信我一定还在温哥华岛上,或者,至少是在沿海的某个地方。
那变态一边给鹿解剖,一边对我说:“我们最好是从大自然中找东西来吃,这些东西才是纯洁的,没有被人类接触过的。我在镇上的时候,还买了几本新书,你可以学着怎么腌肉,怎么做罐头。到最后,我们就能够完全自给自足,我就再也不用留下你一个人了。”
虽然这并不是我心中所想,但不得不说,一想到能做点新鲜事,任何事,我都觉得开心。
他把整头鹿剖开以后,鹿的内脏露了出来,他把视线从鹿身上转到我身上,说:“安妮,你有没有杀过生?”难道他手里拿把刀还不够吓人,还要同我讨论关于杀生的话题吗?
“我从来没有打过猎。”
“回答我的问题,安妮。”我们四目相对,脚下就是鹿的尸体。
“没有,我从来没有杀过生。”
他拿着刀柄,一前一后地甩着,像是钟摆一样。每甩一次,就重复一次:“从来没有吗?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撒谎!”他把刀往上一扔,又在它落下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刀柄,把它插进了鹿的脖子,一直插到了底。我吓坏了,松开手,往后跌坐在雪地上。我挣扎着站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又重新蹲好,迅速抓住鹿的后腿,我以为他一定会大发怒火,但他只是盯着我。然后,他把目光转向鹿肚皮上的切口,又看着我的肚子,再盯着我的眼睛。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开车撞到了一只猫。我并不想撞它,那天,我回家晚了,非常非常累,然后我听到砰的一声,我看到它飞上了天。我看着它落地,然后跑进了树丛,我把车停下来。”那变态一直盯着我,我的话就这样不停地从嘴里往外蹦。
“我走进树丛去找它,我一边哭一边喊,‘咪咪,咪咪’,但它不见了。我回到家,把这件事情告诉继父,他带着手电筒和我一起回到树丛,我们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怎么也找不到。他告诉我,可能是猫咪没事,自己跑回家了。但第二天早上,我看了汽车的车轮上,全是血和猫毛。”
“我很惊讶呢,”他笑着说,“不知道你居然这么狠。”
“不是的!那是个意外……”
“是吗,我认为不是。我觉得你看到了那只猫的眼睛被车灯照亮了,有那么一瞬间,你在想,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突然,你就开始恨那只猫,然后就踩了油门。我想,当你撞到猫的时候,那砰的一声,你知道你撞上了它,但这让你感觉到自己很有力量,让你……”
“不是的!绝对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很难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
“如果那只猫是个杀人凶手,你还会觉得难过吗?你知道吗,它可能是在外面觅食——你有没有见过猫折磨它的猎物?又如果那只猫生了重病,无家可归,也没有人爱护它呢?让它死不是让它解脱了吗,安妮?如果你知道猫的主人在虐待它,不给它饭吃,还踢它打它?”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许你帮了它一个大忙,你没有想过吗?”
我感觉他好像是在为自己做的某件事征求我的同意。他到底是想对我坦白,还是在耍我?后者似乎更有可能,等了很久,我才开口说话,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你……你有没有杀过人?”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刀把。
“很勇敢的一个问题。”
“对不起,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知道吗,我看过很多书,也看过很多电视剧和电影,但是,和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人说话,还是不一样的。”我说得自己很感兴趣,这太容易了——我一直就对心理学着迷,尤其是变态心理学,而杀人犯绝对是属于这一类的。
“照你的话说,如果你能‘和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人说话’,你会问他什么?”
“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过,也许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吧?”
我一定是答对了,因为他肯定地点点头,说:“杀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人们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规则,规定什么时候杀人才是可以的。”他笑了一下。“自我防卫?没问题。杀了人,但找到个医生,证明你是精神失常,那也没问题。一个女的把她丈夫杀了,如果她是有经前综合征呢?只要律师够厉害,可能也没有问题。”
他朝我歪着脑袋,站在雪地里,一前一后地摇着:“如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你可以阻止它,你会怎么做?如果你能看到一些东西,一些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你又会怎么做?”
“比如什么?”
“真可惜你没有找到那只猫,安妮。死亡只是生命的延续。如果你能亲眼见到死亡,你就会知道,那就好像是打开了生命的一个新领域,你会意识到,没有必要把自己局限在这一次的生命中。”
他还是没有承认杀过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说,但我一直以来就是个不知进退的人。
“那么,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歪着头,抬起眉毛:“我们这是在计划要杀谁吗?”我还没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内容却出乎我的意料。“我养母是患癌症去世的,卵巢癌。她的身体从里面烂到了外面,到最后,我甚至都能闻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他停了片刻,眼神黯淡下去。我还在想,接下去该问他什么好,他又开口了。“她生病的时候,我还只有十八岁——她丈夫在几年前死了——我并不介意照顾她。我知道该怎么照顾她,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她却在一直为她丈夫哭泣。我告诉她,他走了,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她,关心她的只有我,但她还是只想让我找到他。在我为她做的一切……在我亲眼看到他对她做的事情之后,她还是为了他而哭。”
“我不明白,你说她丈夫死了。你又告诉她是他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以前,他一走就是几个月,在那几个月里我们都过得很好。然后,他会回家来,他要回来之前我总是能知道,因为养母会让我帮她穿上漂亮的裙子,而且还要化妆。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这样,她说,他喜欢。他甚至都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知道养母想给我喂饭吃,但他强迫她等到他吃完。对他来说,我不过就是他妻子从狗舍带回家的一只流浪狗。吃完晚饭以后,他们会去卧室,关上门。有一天晚上,应该是在我七岁的时候,他们忘了把门关紧。我看到了……她在哭。而他的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双眼盯着眼前的空气。
“是你养父在打她吗?”
我很早就发现了,每当他谈起他养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很空洞,而这一次,当他回答我的问题时,那声音简直就像是机器人一样。
“我是很温柔的……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很温柔。我不会让她哭。那是不对的。”
“他是在打她吗?”
他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胸口,眼神却是空洞的,他摇摇头,重复着说:“不是。”
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她看到了我……在镜子里面看到的。她看到了我。”有那么一秒钟,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手指都发红了,然后他又把手在自己腿上使劲搓着,好像是想把手掌上的什么东西搓掉一样。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然后,她就笑了。”那变态咧嘴露出一个微笑,那嘴越咧越大,微笑‘文几乎变成‘人了血盆大‘书口的怪‘屋笑。他把那表情保持了很久,一定很痛苦。我的心都抽紧了。
最后,他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在那之后,她就总是把门开着了。很多很多年以来,她都把门开着。”
他的声音又变得平静:“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开始也给我剃毛,我全身上下就像她一样光滑,如果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抱她抱得太紧,她会生气。有时候,我会做梦,床单会……她就会让我去烧掉床单。她在变。”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问:“怎么变?”
“有一天,我很早就从学校回家了。从卧室里传来一些声音。我以为是他出差回来了。于是我走到门口。”他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喘不上气了。
“他就在她身后。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是个陌生人……我在她看到我之前就走开了。我等在外面,在门廊里等着……”
他突然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我问:“门廊?”
“看书。我把书藏在门廊里。只有养父在家的时候,我才能在家里看书。等他走了以后,养母说,看书会打扰我们相处的时间。如果她发现我在看书,她就会把书都撕烂。”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他对书都那么小心了。
“一个小时之后,那两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还能闻到他们身上她的味道。他们去喝啤酒了。她还在家里——哼着歌。”他摇摇头。“她不应该让他们对自己做那些事情。她病了。她不明白这是不对的。她需要我的帮助。”
“那么,你帮助她了吗?”
“我必须救她,救我们,否则,等她变得太多,我就再也帮不了她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点点头。
他很满意,继续说:“一周以后,她去商店买东西了,我让他开车带我出去,我说,我要带他去看树林里的一个旧煤矿。”他低下头,盯着鹿脖子上的那把刀。“当她回家以后,我告诉她,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打包带走了,他走了,他去找另外一个女人了。她哭了,但现在,有我照顾她,一切就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好,因为我不需要再和任何人分享她了。后来,她就生病了,我为她做任何她喜欢的事,任何她要求的事,任何事。所以,当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让我把她杀了的时候,她以为我会照做。我不愿意。我做不到。她恳求我,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能做到。她说,他就能做到,我却做不到。”
在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太阳渐渐落山了,开始下雪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盖住了我们和那头鹿。那变态头上的一缕金发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睫毛粘在一起,闪闪发亮。我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泪水的缘故,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
我蹲的时间太长,大腿开始酸疼,如果我站起来伸展腿脚,就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