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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以才这么问。
大哥回答说:“现在一样,他们也穿。”
他是说国共合作,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力量改编为八路军和新四军,两支部队都属国民革命军,因此是一样的。
大姐坚持:“那不一样。”
当时我不懂这些事,我最小,大哥对我有如陌生人,但是我很兴奋,我依稀记得大哥离家时的样子,他变成另一个样子回来,还带回一个大嫂,让我感觉奇妙。
大哥在厦门住了十几天时间,那段时间里他很有大哥模样,不时带我和三哥出去玩,回家前必定领我们到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一碗杂碎肉汤,那种汤味道太好了。可能是要表示补偿,他跟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包括父亲让他抱着我站在家门口望风,让他捏我胳膊那些事。我发觉他提起父亲时很矛盾,有时像是很想念,有时又充满恨意。
“我们家这么多灾祸,根子在他。”大哥说。
十几天后大哥匆匆离家。时厦门岛上风雨飘摇,日军随时可能越海进攻,大哥的部队布防于岛外,准备应对日军。他把大嫂留在家中,让她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也让母亲照料她。大嫂是个孕妇,从未在城市生活过,厦门有很多东西让她不解,包括拉着冰块大街小巷到处跑的板车。她不明白这么热的天,水怎么能冻成那么大的冰块,不明白渔船上用这种冰块干什么。大嫂人不错,心眼很好,也勤快,除了有时会冒点傻气,跟母亲和我们都能相处。
没过多久,有一天忽然几个当兵的闯进家门,不由分说把大嫂往外拖。当时家里只有我和大嫂,我跟他们抢大嫂,被他们推倒在地。他们架着大嫂离开,我爬起来在后边追赶、叫唤,一直跑到巷子口,看着他们把大嫂推上一辆军车。
母亲和大姐闻讯赶回,她们不知所措。全家人都急了,连同三哥在内,大家一起团团转。我们三个女的在厦门四处打听寻找,三哥按母亲嘱咐离开厦门,出岛打听大哥部队的驻扎地,给他报信,让他赶紧想办法。
两天后大哥回到家里,大嫂也跟着他回来,却已经变了一个人,眼神呆滞,神情紧张,见人就躲,又哭又笑,完全傻了。
“白狗子,白狗子。”她指着身着军服的大哥,根本就认不出人来。
大哥让大嫂认我们家人,她不认,扭着身子要跑,被大哥紧紧拽住。她拼命挣扎,张嘴咬大哥手臂,大哥一动不动,抬着手臂让她咬,直到她平静下来。
“白狗子。白狗子。”她满嘴是大哥手臂上的血,嘟囔不止。
大哥说:“畚箕你认清楚,是我,不是白狗子。”
“白狗子。白狗子。”
当着我们的面,大哥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我们无比震惊。
“这是怎么啦?”大姐问大哥。
大哥不回答,咬牙切齿:“他妈的白狗子!”
大嫂是被大哥牵连的。几天前上司让大哥带人到莆田仓库押运军火,返程途中遇到大雨,道路毁坏,他们设法绕道返回,不料途中汽车抛锚于荒僻地带,延迟几日,无从通知所部。有人密告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能受共党策动,率众哗变,携军火进山投共。长官即下令把大嫂捕来审问,追查大哥下落。他们对大嫂动了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什么都没问到。这时大哥忽然带着人回到驻地,一车军火毫发无损。
大嫂受了刺激,神经错乱。偏偏战局吃紧,大哥受命于军营,不能守在病妻身边,只能求母亲帮助。大哥说,看在大嫂肚里孩子的份上,求母亲替不孝子多费心照料,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大嫂也许有望康复。
母亲说:“交给我,你走。”
大哥匆匆离开。几天后日军大举进攻,守军抵抗失败,厦门沦陷。
大嫂一直没有恢复正常,几个月后临产,是难产。附近的医院被日军驻兵,不再收治病人,母亲叫来的接生婆对大嫂束手无策,产妇和孩子双双丧生。
母亲哭天喊地。
我注意到母亲除了詈骂老天不公,连带着也把我们的父亲拖出来骂,她哭诉自己如此苦命,死鬼造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这个家丢给她一个人,让她受这么多罪,看着儿媳和孙子死在眼前,真不如自己死了好。让死鬼天打五雷劈,被阎王魔头从地狱赶回厦门受罪吧。母亲的哭诉不由使我想起大哥的话,我们家这么多灾难,根子都在父亲。大哥与母亲对父亲的声讨如出一辙。
大哥那些年一直不知道大嫂已死。日军占领厦门之际,大哥所部急调福州外围布防。日军没有进攻福州,大哥的部队又奉命北上安徽,越走越远。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民党部队在安徽进攻新四军,大哥与他旧日红军战友枪口相向。大哥时为连长,战斗中他的连队被撤到外围警戒,原因是对他有所猜忌,担心他暗通旧部,放跑共党分子,甚至阵前叛变。皖南事变后大哥被调到团部当参谋,不让他直接带兵。他参加了1942年的衢州战役,在抵抗日军中差点被打死,命运却为之一改。
这是因为方国升。时方国升调任本团团长,团部及所属两个营被日军包围于衢州外围一个阵地,在日军猛烈进攻中,部队伤亡惨重,弹尽粮绝。大哥奉命突围求救,带着一个传令兵乔装逃出敌军包围圈,却没能请到救兵,因为战局胶着,处处吃紧,上司手下无兵可用。一个小参谋回天无力,这种时候只能自求保命,大哥却不放弃。本团第三营在此前战事中受日军重创,撤至外围乡村隐蔽休整,大哥原指挥的连队就在这个营里。大哥回到三营传团长命令,要该营配合团部突围。由于该营营长重伤,无法指挥作战,大哥自命为代理营长,带着以他的老连队为核心的百余残兵,于黄昏时运动潜伏到据点外围,选准日军两个分队的结合部位,在晚间敌人困倦之际突然发起袭击。由于攻击突然,日军未曾预料中国军队敢打回来,一时乱了阵脚。方国升带着残兵里应外合,趁机孤注一掷,在大哥他们接应下趁夜间混乱冲出了重围。
大哥在作战中遭日军机枪扫射,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抬下战场送往战地救护所时,军医翻翻他的眼皮,大喝一声:“抬下去。”
担架兵不往下抬,他们坚持:“钱参谋还有气。”
军医摸摸伤员的鼻子,骂了一声:“他妈的早断气了。”
担架兵不服:“钱参谋不会死。”
大哥居然动了一下。
方国升赶到救护所,下令无论如何救钱勇一条命,要不是他拼命相救,这个团和团长本人已经不存在了。方国升是黄埔军校生,出自嫡系,衢州一战让他对大哥刮目相看,说这个钱勇大勇大智,面对强敌敢打敢拼的人有一些,如钱勇这样知道谋划懂得怎么打仗的人却少,不愧干过几年共军。
“我们当年确实艰苦卓绝。”大哥并不讳言。
大哥进入国民党部队后,一直因当过红军备受猜忌,不被重用。几年里,与大哥一起被迫留在国民党部队里的旧日游击队人员风流云散,有的受疑通共被抓被审甚至被杀,有的则设法退伍返乡,另谋出路,还有一些留着。大哥始终不动,只要人家不抓不审不赶,他就不走。大哥从不忌讳自己当过红军连副,他在私下里自称“老共”,不以为累,反以为傲。方国升知道此情,并未跟他过不去,因为大哥并无现实“通共”行为,且作战勇敢,谋略过人,可以倚仗。衢州一战,大哥救了方国升一命,立了战功,经方国升力荐,大哥伤愈归队后被提升为营长,以后当了副团长。
抗战胜利那年,大哥的部队驻防山东,他请假省亲,回到刚从日寇铁蹄下解脱的厦门岛,这时才知道大嫂亡故。我领他去看大嫂的坟,他在坟前站了许久,阴沉着一张脸有如死人,却不再像当年离开时那样落泪骂娘。
他问我大嫂死前说过什么?还骂“白狗子”吗?
我告诉他,自他离开之后,大嫂再没骂过那个。
他不吭不声,从枪套里掏出手枪,对着天空就打,“砰砰砰”一连串巨大枪响吓得我“哇”一下哭出声来。
他喝我:“不要哭。”
我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
第二章 生死相约
大哥。33岁。国民党某师副师长兼团长,上校军官。
围剿
柯子炎说,上峰之所以决定派他们前来配合“剿共”,是鉴于本地为“清剿”重要区域,军事进剿和地下清理要同时展开。行动组在本地“协同剿共”,自然接受钱长官节制。
大哥冷笑:“保密局的行动组我还能节制?”
柯子炎说:“钱长官尽管吩咐。”
“柯特派员派到这里,想必跟我有些关系?”
大哥打探虚实,柯子炎含糊其辞,只说彼此看来有缘,一起为党国效劳。
大哥说,彼此坐在一条船上,应该同舟共济。柯特派员率行动组来到本地,肯定负有特殊任务,除了柯的保密局上司,别的人管不着,也不能过问,所谓“受钱长官节制”实不必当真,他心里很明白,不会多计较。柯尽可按上峰之命自行其事,可以说就说,不可以说的就不必说,有重大行动需要支持尽管提出,他会调派兵力、人员协助。既然他本人奉上司之命负责指挥本区域“清剿”,柯特派员恰好奉命到此协同,大家在一条船上碰到一起,他也想借重柯特派员,请柯及其行动组帮点忙。事情关乎本地“剿共”,具体任务不多,只有一个。
“一定很重要,”柯子炎问,“请钱长官明示,自当认真办理。”
“现在先不说。”大哥也卖关子。
大哥的师长方国升是福州人。前些日子返乡探亲,所乘轿车于路上意外翻车,方国升右腿骨折,回家养伤,大哥受命临时指挥本师。柯子炎和他的行动组忽然经由上级“剿总”派来,以“协同剿共”为名,驻于师部附近,名义上服从统一指挥,实际则独立行动,自有任务,大哥怀疑似乎与己有关。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不久前大哥与柯子炎在漳州看守所见面时,柯子炎送“见面礼”,声称为了消除误会,以后才好见面谋事,原来所言不虚,弦外有音,看来彼此还真是有缘。
这天上午,大哥派人请柯特派员到师部,有要事相商。柯子炎带了两个人遵命前来。大哥跟柯在师部不着边际扯了一阵,传令兵跑来报告,称东西都准备好了,大哥即请柯子炎一起动身出门。他们坐一辆军用吉普离开泉州城,车上还有司机和卫兵,柯子炎的人坐另一辆军车跟在后边。两部车一前一后,出城往惠安洛阳方向走,一路地势尚平,路况却不好,到处破败,吉普车不住颠簸。
柯子炎说:“这一带眼下似乎不很太平。”
大哥让他放心,此间乡下虽有共党地下人员活动,还不像山区“土共”势力强大,暂时未敢劫掠军车。车上这几位知道柯特派员身负党国要务,需要借重,更不会打黑枪。
柯子炎不动声色:“钱长官开玩笑。”
走了一个多钟头路,他们进了一个村落。村落相当大,靠着一片丘陵地,民居环山脚而建,有村道在民居间蜿蜒。他们在一座民宅前停车,这是一所大宅,与村中其他民宅风格相似,红砖墙,大屋顶,屋檐两头翘。民宅前有一个晒场,晒场相当气派,四周围有石条栏,晒场地面铺砌红砖。有农妇在晒场一角抽地瓜签,就是拿搓板把地瓜抽成丝,摊在晒场晾晒,成群鸡鸭围拢觅食,农妇用本地话大声驱赶。
大哥带着柯子炎走进民宅。卫兵从车后箱里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