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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问:“有那个人吗?”
我非常意外,当即把望远镜放下不看,同时抗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别管大哥做什么,澳妹说实话。”他说。
操场对面那四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呢?说来很特别。
十几天前,有一个中年人从台湾高雄坐轮船来到厦门,在厦门一座小客栈里住了两个晚上,而后离开厦门去了同安。同安县城外二十里地有一所乡村中学,位置比较偏僻,中年人搭乘一辆载客自行车去了那所中学,当晚留宿在学校里。
那天午夜,有七八个偷袭者悄悄越墙而入,从外头跳进学校,摸进中年人所住客房,却不料中年人非常警觉,听到动静立刻从床上翻起,从房间后窗跳窗逃出。偷袭方早有准备,在后窗下埋伏了两个人,中年人一落地就被两个设伏者按在地上。
中年人极强壮,趁着月光拳打脚踢,竟然反过来把两个对手打趴于地。其他偷袭者听到后窗打斗动静,迅速赶过来,中年人转身往围墙边跑,几个偷袭者在后头紧追。那围墙有个缺口,袭击者怕中年人越墙逃出,一起举枪射击,中年人身中数弹,被打死于围墙下。
当晚的偷袭者是柯子炎手下特务,由刘树木带领行动。被特务打死的中年人从高雄上船后就被跟踪,从厦门到同安,一直跟到那所中学。追踪中刘树木发觉中年人行动忽然有些异常,可能对跟踪有所察觉。担心他寻机逃跑,便于当晚发起偷袭,想捉个活口,不料意外生变。中年人被打死后,特务迅速转移尸体,消除痕迹,周边居民都听到当夜学校响枪,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务悄悄着手调查,发觉这所中学为马来亚华侨捐建,捐建者于三十年代初出国,时为左倾分子,怀疑为共党地下人员,出洋躲避追捕,在外经商获利后回乡捐建中学。该校存有许多疑点,从一些迹象看,很可能是此间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特务密捕了学校门房,严刑拷打,门房否认自己与地下党有涉,却提供了一些情况,包括从几张照片中指认出钱家老三钱世康,称老三曾经到过这里。特务不动声色布下大网,守株待兔,紧密监视那所中学,期望有所收获。几天后有四个年轻人来到该校,被特务密捕,就是操场围墙边站的那四个。四个年轻人都自称来自厦门大学,其中有学社会学的,学国文的,到乡下搞田野调查。特务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认为可疑。
“让你来认一认。”大哥对我说。
现在我知道大哥要干什么了,是要寻找让我当信使去漳州找大姐的陌生人。我是厦大学生,这个人很可能也在厦大,有利方便行事。厦大地下党员不会少,跟我谈话的陌生人混在这四个被捕同学里的概率并不高,让我来认有如瞎猫找死老鼠,但是柯子炎认为不妨一试,大哥赞同。
我拒绝认人。我不是特务,我不能对同学干这种事。
“大哥自己说过,让我好好读书,别管其他。”我说。
大哥并不愿意我掺和,但是事实上我已经掺和了。他让我放心,今天这样安排,我可以看清楚他们那几个人,他们谁也不会看到我。
“其实你是救了这位同学,知道吗?”
为什么这样说?特务已经在那所中学里杀掉一个中年人,被逮住的这四个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我没有从中认出谁来,他们都会被严刑拷问,柯子炎一伙对他们不会客气。如果问不出什么,四个人会被押回厦门,交当地警察局进一步审讯,警察局里可能有他们以往参加共党活动的案底。警察会把他们往死里打,哪怕屈打成招,不弄成共党不会罢手。他们会是什么下场?秘密枪决。非常时期不需要法庭和律师,拉出去站成一排,像现在这样靠在墙边,行刑队举枪射击,这就了了。如果我在他们中认出哪一个人,大哥会把他留下不送,如果这个人愿意合作,可以保他不死。
“你这是救命。”大哥说。
“让他当叛徒!”
“是合作。”
“大哥怎么可以让我干这种事!”
“我不能让你大姐白死。”
我拒绝听从,不再拿起望远镜。
“告诉我,是不是已经认出谁了?”
我拒绝回答。
大哥注意到刚才我很紧张,望远镜抓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看。他认为这四个人恐怕并非跟我完全不相干,无论认出哪一个,无论是不是让我当信使的人,尽管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四人里确有一个我认识,不是让我报信的陌生人,是高我两级的一位男生,他不一定认识我,我却知道他。去年冬天,有一次学生集会,他在操场上撒传单,很可能确是学生地下党员。但是此刻我可以一边啃甘蔗,一边指认他吗?我不知道能相信大哥多少,认出他,会不会反是引特务注意,把他送上死路?如果我不认,会不会真如大哥所说,几位同学都将被送回厦门,死路一条?
我没有办法,我把望远镜一扔,放声大哭。
“澳妹!”
“我要回家。”
“这是正经事!”
“我要阿姆。”
我不再合作,不认人,不否认,甘蔗也不要了,一味胡搅蛮缠,要求大哥立刻送我回厦门。我不愿意卷到这种事情里,我害怕。
大哥生气:“你不能这样!”
我只能这样。
我在他的办公室又哭又闹,折腾不休。我胡闹起来,大哥就不再胸有成竹,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气得要命,最终一摆手把我送走。
回程与柯子炎同行,柯特派员去厦门有事,他亲自送我回家。
“毕竟是钱家人啊。”柯子炎说,“小的不输大的。”
他当然不是由衷夸奖。
他在路上突然提起他自己,说他曾经有一个妹妹,父母过世早,兄妹相依为命,感情不一般。当年他因事犯在人家手里,他妹妹被抓去刑讯,迫使他最终就范。
经历这场飞来横祸,他妹妹生了场大病,一年多后死了。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问。
他说他是“血手”,要是他来办我这个事,他知道怎么让我合作。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下边再无弟妹,但是上有老母。他会把我母亲抓来,当着我的面刑讯过堂,直到我说出真话为止。他让我设想一下那个场面,看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不由我痛恨无比:“你该死。”
他让我不要冲动,这种事完全可能,也许很快就会落到我身上。只要手段足够,任何天大的秘密都是捂不住的,尽管拭目以待。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秘密。”
他认为我知道不少,只是不说而已,回去后我应当让母亲多烧几炷香,感谢老天让大哥罩着我们全家老小,但是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我得知道厉害。如果我想起什么了,例如记起墙边四个年轻人中的哪一个,想跟大哥说,可以跟他联系。
怎么联系呢?学校大门传达室外有一面告示牌,拿告示牌下的粉笔在牌上写四个字:“两火挂号”,很快就会有人去找我。
我哪里会去跟这特务“挂号”。
看我回家,母亲松了口气。我没多说事情,怕母亲担心。
第二天有课,我早早到学校。中午在食堂吃饭,一位穿学生服、戴眼镜的男生端着饭盆从我身边走过,忽然低声喊一句:“臭澳妹。”
我差点叫出声来。
竟是三哥。
他笑,拿眼神示意我别出声。我平静下来,他说:“南普陀,后边山上。”
匆匆吃完饭,我独自离开学校。南普陀就在校门外,三哥已经在庙后山上等我。他招呼我跟他一起坐在一块石条上,周围有香客来来去去,有走累的人歇脚,我们待在那边不引人注意。三哥拿一张旧报纸包一包花生糖让我吃,是他从乡下带来的。
“臭三哥。”我抱怨,“把人急死了!”
我迫不及待,问他那天是怎么逃的?大姐为什么没有一起跑?这些日子躲在哪里,一直藏在厦门吗?三哥告诉我,那天大姐冒死把他从狱中救出,他们清楚时间不多,得迅速离开厦门,越快越好。他们往海边跑,打算找船离岛,路上发觉军警调动,断定事情败露,大姐当机立断让司机掉转方向往山地躲。警察眨眼间跟了上来,大姐在一个隐蔽处急令停车,要三哥带赵副官和司机小陈立刻下车,借山林掩护潜往山下村庄,设法从那里离开。三哥他们不听,被她强行驱赶下车。他们下车后大姐自己驾车驶开,引走追兵,让三哥他们得以趁机潜离险地。当晚三哥他们从黄厝一带弄了条小船,冒险下海,为躲开追捕,从大担岛一带迂回,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游击队。事后听说大姐牺牲在宪兵枪下,他们都悲痛万分。
“你怎么还敢回厦门!”我着急。
三哥在厦门被捕逃逸,特务还在四处抓他。此刻虽然风声稍平,再返厦门依然非常危险,但是他不能不设法再次潜入,因为有要紧事情找我,别人无法取代他,只有他才能让我相信。他找我的事情跟大哥和特务追的居然差不多。
“大姐跟你交代些什么?”他问我。
我把那天晚上大姐在漳州旅馆的情况告诉三哥。除了交代我一问三不知应付特务,似乎再没其他要紧事情。如果说还有什么交代,那就是要我活下去。
三哥问大姐有没有提到什么“货”,或者是某个东西放在哪里?
“你是说电台?”
他很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已经把电台送上山了?”
他更吃惊:“谁告诉你的?”
我把在大哥那里听到的情况告诉他。
“不是那样。”他摇头。
这部电台被大姐藏起来了,至今没有找到,他们很需要它。大姐牺牲前跟三哥在同一辆车上,急迫中没有交代电台下落,三哥猜想大姐也许会交代给我,因此特意潜回厦门问我。我对三哥无须提防,问题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好好想。”三哥说,“会不会是你光顾哭,忘了事?”
不由我生气:“臭三哥,没让特务打死,倒来欺负我。”
三哥笑:“开玩笑呢。”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糖。
我把大哥的情况告诉他,说自己真不知道大哥要干什么。三哥一听四位同学落在特务手里,脸上笑容顿失,让我细说前后。
“柯子炎让你怎么联系他?”他问。
我讲了“两火挂号”。
他想了一会儿,交代说:“这样,澳妹你今晚去写。”
“什么?”
“听我安排。”三哥说,“不是开玩笑。”
当晚我在传达室门边告示牌上写了那四个字。
第二天上午,一个打扮得像邮差的便衣进学校找我,称母亲生了急病,让我赶紧回家。我即告假,起身跟那个人走出校门。
柯子炎在校外等我。
“钱小姐想起谁了?”
我没想起哪一个,只是心里非常不安,两个晚上彻夜不眠。我感觉那四个同学都是无辜的,他们是好人,不应当被关被杀,请柯先生把我的话转告大哥。
“四个都是好人,哪一个最好?左边第一个,第二个,还是右边那个?”
我让他不要下套子,我不会去认哪一个,也不会不认哪一个。这四个人肯定不会与我三哥有关,做个好事把他们放了吧。
“怎么知道跟你三哥没关系?”
我只让柯子炎转告大哥,其他的不必多问。
柯子炎从我这里没得到什么。大哥听到情况后,要求柯子炎暂时不把几个学生送走,他要亲自审问。他觉得我主动找特务传话,如此不安,不会没有缘故,几个学生里可能确实有我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