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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颜俊杰被父亲派来的人带着,悻悻然离开厦门去南洋,与大姐失之交臂。大姐自己在投军前夕返回厦门,被母亲一枚大锁扣住,也与新四军失之交臂。
日寇侵占厦门。过了一年多,吴春河来到厦门,找到了我们家。
他还记得我,我却几乎认不出几年前那个掉了胡子、挨大姐嚷嚷的吴先生。那几年我身边每个人都发生很大变化,我感觉吴先生比谁的变化都大。他进我们家时西装革履,活像南洋侨商,不再是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模样。最让我惊讶的是牙齿,他嘴巴一张,金光闪闪,前门镶两颗大金牙,看上去异常耀眼。
他性情依旧,隐忍而和气。他说他的门牙并非虫子蛀坏,是特意拔掉的。为什么拔掉?因为原来的牙长得不好看。
他原先的一嘴牙确实不怎么样,可谓犬牙交错。特别是门牙外翘,凸起于牙床,把他的上唇顶起来,让他总像是撅着嘴。他的新金牙虽然还有些翘,撅嘴幅度却略略显轻,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好看多少。
大姐对他非常冷淡。
那时大姐在岛内一所小学教书,远走高飞之梦已经不存。于日寇铁蹄之下艰难谋生,让大姐备觉屈辱,心绪难平。大姐这种处境是她自己造成的,至多怪到母亲头上,与吴春河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她迁怒吴春河,因为他听任她被弃之不顾。
大姐对吴春河冷嘲热讽。
“吴先生不是去新四军了?”
“又回来了。”
“当叛徒投日本了?”
“没有。”
“是待不下去了?”
“不好说。”
“不说你来做什么?”
她往外赶人,对吴春河没好脸色。吴春河一如既往地不跟她计较,这个人非常能忍,惊人地执著。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每天到我们家走一趟,大姐在,他就把自己提交给大姐冷嘲热讽,大姐不在,他就跟我们聊聊天。大姐很烦他,有时一进家门看见就朝他嚷嚷,说他吃饱了没事干,两颗大金牙到别地方龇去,不要趁她不在戳到这里。吴春河不在乎,只说自己不是来让大姐烦,是来跟母亲说话的。
“你算谁啊?用得着你?”大姐说。
母亲背地里责备大姐伤人太甚。大姐就朝母亲嚷嚷:“我是谁生的?”母亲只好私下里宽慰吴春河,让他不要跟“紧性鬼”一般见识。吴春河笑笑,不当回事。
我记得当时吴春河还给我讲故事,有一回他讲“龟兔赛跑”,问我这故事有道理吗?我觉得没道理,兔子不可能跑输乌龟,但是在故事里兔子总是落在后边。吴春河说,有时候乌龟确实可能赢。
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自己。如果他是乌龟,那么谁是兔子?
那年秋天,厦门岛上发生一起大案,一个驻厦日本特务头目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手枪暗杀于一家咖啡馆外。事件震惊厦门岛,日军疯狂报复,实行戒严,断绝厦门岛与大陆的水陆交通,日本兵荷枪实弹沿街挨户搜查。传说有一位目击者称刺客身穿白色衬衣、黄色咔叽裤。日军搜捕三十多个白衣黄裤的年轻人,让目击者一一辨认,那人支支吾吾,日军恼火,将其当场击毙,被抓捕者则一一受刑讯,有二十余人被杀。
吴春河在事件发生后失踪,没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家。岛上到处传说日军大杀人,常来常往的吴春河没有一点消息,大姐开始显得紧张。
她问我:“吴先生最后一次到我们家,穿什么衣服?”
我想不起来。
大姐记性好,想起吴先生穿的是西服衬衣。她问我吴先生以往穿过黄色咔叽裤吗?我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吴先生嘴里两颗大金牙是金黄色的。
“问你衣服,不问牙。”她烦。
我说吴先生会演戏,穿什么都可能。
大姐忧心忡忡。
十几天后,一天晚间,有个乡下打扮的年轻人悄悄上我们家寻“钱小姐”。
母亲顿时警觉,追问人家干什么。问了半天才知道搞错了,人家不找在学校里当老师的大姐,是找我,小学生钱玉凤。
“做什么找我们澳妹?”
来人说送一本小人书。
年轻人手中拿着本旧小人书,是《草船借箭》,头几页已经残缺。
那晚大姐在家,她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人肯定是吴春河叫来的。她把年轻人让进家门问,果然不错。吴春河在岛南端何厝那边乡下,叫这个年轻人来我们家取东西,说有一个小盒子寄在“钱小姐”这里。
大姐惊讶,追问我:“澳妹拿了吴先生什么?”
我说:“一个文具盒啊。”
文具盒很普通。前不久吴春河到我们家,大姐不在家,吴春河跟母亲聊了一会儿。趁母亲出去捅炉子换煤球时,把那东西塞给我,说里边没什么,就是他自己的一些小东西,带着不方便,怕搞丢了,让我帮助保管几天,还说不必告诉别人。
“你就听他的!”大姐骂我,“要死了你啊!”
我吓坏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文具盒交给大姐。
真是没什么东西,是几排假牙,镶金的,包银的,断了半截的,乱七八糟。
大姐骂道:“该死,这家伙!”
她没把文具盒交给人家,自己拿着,让年轻人带路去了何厝。
那天晚上大姐很晚才回家,我在床上翻个不停,忐忑不安等着她。半夜里听到开门的声音,我才松了口气。
她上床的时候,我偷偷问一句:“吴先生死了吗?”
“小孩子管什么死活!”她训我。
“他没死?”
大姐说:“这人命大。”
“像阿爸?”
“谁跟你说阿爸了?”
“你啊。”
黑暗中,大姐不吭声,末了摸摸我说:“睡吧。大人的事要长大才懂。”
后来我听说,日本特务被暗杀那天,吴春河就在咖啡馆外,他没穿白衬衫,也没穿黄色咔叽裤,那是中学生打扮,于他不合适。吴先生与拿枪打死日本人的刺客是一伙的,他躲在街角望风,日本特务出来时有人一声咳嗽,发出暗号,拿枪的那人冲出来开枪,然后他们互相掩护,分头撤退。
他们躲过日本人的追杀,吴春河在逃离时跳下一个高坡,左小腿受伤骨折,被藏到乡下治伤。日本人疯狂报复,他们留在岛内非常危险,接应人安排他们秘密出岛,吴春河需要伪装,让人来取他的假牙。
原来他的假牙有来历,说自己牙不好看,所以拔了换金牙,那是开玩笑。他嘴里的若干牙齿包括门牙是特意拔除的,他做了几副不同的假牙,用它们伪装自己。如果他要假扮商人,一张嘴便金光闪闪;如果他要变成教书先生,就用比较不夸张的白色假牙。据说有一次人家捕他时,他把嘴里的假牙卸掉,赤脚赤膊,穿条短裤衩,拉着树上拴着的一头牛,装得像个当地老农。那些人把他截住,问吴春河在哪里。他张开嘴,指着嘴里的空牙床哇哇叫,活像个哑巴,就这么蒙混过去。
拔牙伪装,这种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我一想起他指着自己嘴里一排好牙让人拔掉就不寒而栗,那该多痛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做到了。姐夫就是这样一个人,初见时我根本想不到他会成为我的姐夫,但是他做到了,而后想来,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能够做到。
暗杀日本人那件事在几个月后风声平息,吴春河又从大陆回到厦门岛。他的大金牙重新出现在我们家时,我注意到他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走路稍微有些瘸,不是装瘸,是骨折留下的毛病。这次断骨让他多了一重演技,从此他不仅能换牙齿,还能换走路的姿势——他装起瘸子惟妙惟肖,平常人看不出破绽。
大姐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他来家时,大姐不再动不动拿话伤他,他们还不时一起出去,说是去看电影。母亲开始担心。母亲并不知道吴春河的底细,只是本能地反对大姐与他交往。母亲认为大姐应当找个好人家的男子,不应当是吴春河,吴春河人不坏,脾气也好,但是不像是过安生日子的人。
“我阿爸过安生日子吗?”大姐抢白她。
母亲骂:“你以为死鬼好?”
大姐一向我行我素,没有谁拿她有办法。没多久她跟吴春河结了婚,又双双离开厦门远走高飞。大姐离开之后不到一个月,有一个南洋客来到我们家,却是颜俊杰。
后来我才知道,颜俊杰声称自南洋归来,实际来自重庆。抗战之初他与大姐分手,奉父命去了雅加达,时值南洋侨界倾力支援祖国人民抗日,颜俊杰痛恨日寇,投身抗日募捐活动,十分活跃。后来颜俊杰去重庆进入军界,太平洋战争爆发,颜俊杰因为出自南洋侨商家庭,海外关系很多,曾奉命执行一些相关秘密任务。那一次扮成南洋客返回厦门,名义上是做生意,实为设法偷运橡胶等战略物资。
得知大姐并没有去新四军,这几年一直在厦门,只在前些时候才与吴春河结婚,一起离开厦门,颜俊杰顿时失神,丧魂落魄。
他差了一步,在紧要关头与大姐失之交臂。
后来颜俊杰匆匆完婚,娶了上司的女儿,成了“党国要员”的乘龙快婿,步步高升。与之相比,大姐与姐夫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现在大姐已经倒下,姐夫还在荆棘上行走。
第三章 隐忍暗线
姐夫。年龄不详。身份多变,曾为学校教师、南洋侨商、报馆职员等。
秘密接头
来人说:“你可以叫我老林。”
他询问吴春河为什么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到香港。他们接到黄庚寄自新加坡的信后迅速答复,同意吴春河即来,他却姗姗来迟,直到此刻才露面,是为何故?
吴春河作了解释。听说这段时间他在新加坡坐英国人的监狱,驱逐出境后在厦门被水警拘扣,还在集美的兵营关了几天,历经艰险终得逃脱,老林面露惊讶。
“这么周折?没事吧?”他问。
吴春河苦笑:“苦痛可以吞忍,焦虑心中难安。”
他们在九龙城附近一家饭馆里吃早茶,借周边的熙熙攘攘为掩护交谈,这里离吴春河借居之处不远。几个月前,吴春河通过新加坡黄庚与香港《华新报》詹社长联系,此刻詹去北平不在香港,老林受命与吴春河接头。《华新报》受中共香港分局领导,老林来自香港分局,老林找他之前已经核对过一些情况,话题紧凑而集中。
老林询问吴春河与上级失去联系的原因,吴春河本人为什么突然暴露,他妻子钱金凤因何突然死亡。吴春河称自己在台南遭宪兵追捕,侥幸脱身,当时感觉非常意外,后来才知道是妻子暴露被杀,自己被列为嫌疑。他去新加坡,通过黄庚寻求联系时,还不清楚妻子为什么出事。直到被英当局遣返回国,在集美遇到妻子的大哥,才知道她是帮助地下党游击队送一部电台,营救一个被捕的游击队员,事发而被敌射杀。
“她受谁指挥?”
钱金凤的直接领导就是吴春河本人,他们属于华中分局联络部派出人员,给他们的任务是利用闽南的特殊地位,在台湾建立工作与联系。为了安全完成任务,他们不在厦门开展活动,与闽南地下党不发生横向联系。送电台,救人,都不是钱金凤的任务,吴春河并未向她下达这一方面的指令。
“她为什么擅自行动?”
因为情况特殊。解放战争形势发展迅速,当地地下党需要及时得到上级指示,打开游击战争局面,配合解放大军南进,非常需要电台。游击队派往厦门接运电台的人员恰是钱金凤的弟弟钱世康,接运过程中遇险,为完成任务只能冒险求助大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