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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土匪婆的庄园里,土匪婆想让我嫁给她丈夫的外甥,那个土匪小头目贪财好色,蛮横凶残,单纯女孩落到那种境地非常危险。特务柯子炎有情报来源,他把这些事添油加醋告诉颜俊杰,知道颜俊杰听了不会无动于衷,可能通过某些特殊渠道找我。显然我成了柯子炎的又一个目标,我回厦门有如自趋罗网,颜俊杰却觉得险棋值得走,只要特别小心,不让特务察觉,可以走出另一条活路。
“柯子炎拼命查你父亲下落。”颜俊杰说。
柯子炎曾经认为我父亲钱以未与姐夫吴春河一起在偷越海峡中出事,被巡逻艇击沉大海,却没想到发现新情报:同时从台南下海的人里,竟有一个陈平活着上岸,通过黄狮坑去了游击队。以此推论吴春河、钱以未也可能还活着,藏在某个地方。柯子炎千方百计找三哥,找我,是认为我们知情,想通过我们抓住父亲。
“那位老人真是我父亲吗?”我问颜俊杰。
“你父亲看来还活着。”颜俊杰说,“是不是台南这位就不得而知。”
“特务为什么死盯住他不放?”
“你有所不知。”
我只知道父亲叫钱以未,知道他会刻字,当年使用不同的名字,频繁活动于两岸,从事反日反国民党统治的地下活动,忙着坐两边监狱,无暇顾及家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当年地下活动中身份相当特殊,作用十分重要。父亲早年从台湾逃归大陆,是中共最早的台湾籍党员之一。当年有一批台湾籍中共党员从大陆返回台湾,在台湾各地发展组织,与日本殖民当局斗争。时中共与台湾地下组织的主要联系渠道经由上海、香港和厦门等地,父亲钱以未在其中担任重要角色。台湾工作的汇报,中共领导的意见,大量文件、报告、指示的接转和传递都通过他。他一直在秘密状态下工作,外界对他知之不多,他的情况只有共产党内的重要领导清楚。日本特务机关知道他是两岸地下联系的关键人物之一,掌握岛内许多反日地下组织情况及他们与中共的关键联系渠道,知道许多重大机密,所以把他列为要犯。直到现在柯子炎一伙特务还追踪不止,可想而知他很重要。
颜俊杰说的情况我们家人都不甚清楚。当年父亲经常在外,回家的时间不多,而且从不对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情,这是秘密工作需要,也为了保护家人。这么多年里,母亲只知道丈夫是共产党,却不知道他在共产党里干些什么,儿女们更难以知晓。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知道的事情最少,听了颜俊杰的话,感觉非常异样。这些事属于一个遥远之人,这个人却是我的生身父亲。因为他,特务布下大网抓我,试图从我这里探知他的下落,事实上我对他几乎完全陌生。
我没跟颜哥提到父亲有可能落脚金门,三哥吩咐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说,只怕风声传到特务耳中,我必须谨遵兄嘱。
我返回厦门的任务不是破解自家父亲的诸多疑团,是迎接即将到来的解放厦门之战。大战前夕,整个厦门岛上都是大兵,如一群遮天蔽日、惶惶不可终日的蝗虫。从各大战场溃退下来的残缺国民党部队汇集到这里,重新整编,配备武器弹药,布防于岛上各重要部位,准备拼死顽抗,与排山倒海般扑来的解放大军决一死战。
要塞司令部军官餐厅的女勤务兵相当于餐馆端盘子的服务生,不同的只是服务生穿便衣,而勤务兵穿军服。军官们在餐厅里吃饭,由男女勤务兵提供各种服务,端饭倒茶送水等等。女勤务兵极不显眼,不太为人注意,有利于隐蔽,餐厅里的环境非常嘈杂,是有利于秘密接头的地方。
颜俊杰用餐的时候,我给他端菜盘子。
他问候:“辛苦吧?”
我说:“谢谢长官。”
我们彼此像是毫无关系,如果颜俊杰身边还有其它军官用餐,我们什么都不说。颜俊杰吃饭速度很慢,细嚼慢咽,很有教养,出自家传。如果他有事找我,他会是那张餐桌最后离开的军官,要等我去为他收拾盘子。那时他会跟我说上几句话,闲聊似的,话里藏着些有用的东西。
“去过高崎吗?”他问我。
我知道高崎在岛屿北部。
“一边是七十四师二二一团,一边是一八一师。结合部在神山。”
我说:“有一次我坐船从海上经过。”
“现在不敢去,海滩上都是地雷。”
除了军事部署,还有火力配备,有时口述,有时用纸条。通常他把纸条丢在桌上,随随便便拿盘子压住,像是一团废纸。
司令部女勤务兵住在旧楼士兵宿舍顶层,我在那里有一个铺位。不当班时我会在宿舍里收拾内务,与其它女兵一起瞎扯。每隔一两天我会向值班女军官请一次假外出,事由是与男朋友约会。每到出门约会时间,会有一个中尉军官在几个路口之外一个僻静街道转角处等我,那里有一棵树,树下架着一辆自行车,中尉军官就站在车旁。我的这位男朋友其实就是孙力,领导命令他跟我一起潜回厦门,搜集传送情报,并以男朋友身份领导我。我把颜俊杰给我的情报,以及军官们在餐桌上议论的情况报告给他,由他负责传送出岛。孙力还将游击队想了解的东西告诉我,由我转达给颜俊杰。
八月中旬,解放军攻占省会福州,兵锋指向闽南。
我告诉孙力:“餐厅里气氛沉重,军官们都像死人。”
“我们俩要坚持到最后。”孙力说。
我知道不仅我们俩,厦门岛上肯定还有不少同志跟我们一样坚守阵地,搜集传递情报,配合解放大军攻岛。大炮声已经从远方隐隐传来,胜利的时刻正在逼近。
那一天中午,餐厅一角的餐桌上剩下颜俊杰一人,我拿块抹布擦一旁的空餐桌,颜俊杰喊了我一声:
“勤务兵,过来。”
我走到他的桌边,他让我坐,拿过桌上一个空玻璃杯,倒了一杯酒,放在我面前。
“陪我喝一杯。”他说。
“报告长官,我不能喝酒。”
“喝吧,没事。”
我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餐厅里,军官高兴了或者不舒服了会闹酒,他们请勤务小姐喝一杯不算稀罕事。颜俊杰却不是要请我喝酒,我们只是在做样子。
“有一个东西要送出去,”他低声说,“比较要紧。”
“给我吧。”
“还没到手。晚饭时。”
我点头。
颜俊杰告诉我一个情况:他在厦门的联络官事务已经办完,长官命令收摊,让他坐下星期一的轮船回台湾。
“你准备一下,一起走吧。”他说。
我感觉非常突然。
他说厦门这里将有一场恶仗,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打成什么样子则不可知。战火无情,此刻留在厦门非常危险。他回台湾后,我留在这里当勤务兵已经没有意义,应当及时撤退。无论我藏在军警云集的岛内,还是设法潜过双方重围出岛,变数都很大,充满危险,他很不放心。战火燃及台湾恐怕还要些时间,我跟他一起去台湾为好。
我低下声说:“颜哥,厦门要解放了。”
他苦笑:“是啊,你们赢了。”
“是我们赢了。”
他不敢冒认有功,只是帮点忙而已。他知道帮这种忙足以让他掉脑袋,但还是做了,他把这个看做服从国家民族大义,尽自己一点良心,也告慰我大哥大姐两位故人。无论形势如何发展,经历这些事后,他在军界待下去、留在台湾都非常危险。他会设法迅速退出军界,离开台湾,准备先去印度尼西亚,那边有他另一些家人,有他母亲。然后他想转赴美国,另谋天地。他太太不会跟他走,他也不想再维持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许他将从此孤独一生。如果我愿意跟他一起,则会是另一种情况。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他承认这个念头由来已久,特别是在大姐过世之后,我就像是大姐的替身,让他无法忘怀。大哥死前把我和母亲托付给他,让他更多了一层牵挂。前一段时间他在台北非常艰难,寝食难安,总感觉我和母亲处在危险之中,因此才会自愿从台北回厦门当联络官。他知道柯子炎想抓我,却还是给游击队捎话,走险棋把我拉回厦门,不是要让我冒险,是他自有安排。我在身边,他能保护我,看着我他感觉比较放心,如果我没有回来,他不会在厦门待下去,早就走了。这段时间战局急下,度日如年,还好总能在餐厅里看到我,跟我说几句话,否则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他觉得我不仅长得像大姐,心眼也像,都非常好,尽管性格不同。我特别善良,格外让他喜欢。
我能怎么跟他说呢?
“颜哥,你容我想一想。”
“你听我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大战在即,想为党国珣葬的人并不太多,此刻能跑的都想跑,到台湾的通行证和船位有如救命符,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颜俊杰是通过特殊渠道才为我安排上。
我会跟他走吗?我久已期待的胜利和光明马上就要降临,怎么可能弃之而去?台湾是我父亲的故乡,也是我的老家,眼下对我却充满危险。颜俊杰并不是要把我更深地拖入虎穴,他是想取道台湾,把我带离战火,从那里远走高飞。从童年以来,他对我就像对待小妹妹一样,至今还像大哥一样帮助我保护我,包括他冒杀头之险,向我们提供情报,也是在帮助我。他对我显然还有其它想法,他曾深爱我的大姐,阴差阳错失之交臂,至今痛悔不已,未能释怀。大姐牺牲后,他把我视为大姐的替身,情不自禁把许多情感转移到我身上,但我毕竟是我。
我没有直截了当拒绝他,因为心里不忍。他为我做了这一切,不能得到我的认同,他会很伤心的。母亲说“乖女善又水”,我不愿让颜俊杰伤心。
我只能拿一件事推托。
“颜哥,我不能说走就走,你知道的。”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他认为我应当想办法,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报告,他们应当会同意。大陆战局快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台湾,他们会愿意有自己人到那里去。
我说:“就这点时间,不行啊。”
“想想办法。错过就没有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急,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叹气:“把你吓坏了。”
他让我宽心,别急,不必勉强。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到底,听老天安排吧。
当天中午,我向值班女军官请假,要求出去一个小时。
“什么事?”她问,“又是男朋友?”
“是。”
“省点劲。”她不满,“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她还是批准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离开基地直接骑回渔港。
这个时候忽然非常想见见母亲。颜俊杰给了我一个意外,他想让我跟他走,但是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愿意做的,我可以相信他,只是自己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应当把这件事告诉孙力,通过孙力向领导报告吗?他们会不会真的把我派到台湾去?我的上级给我的任务是隐蔽,我却给自己另外找了任务,从厦门到游击队,从游击队再回厦门,接着我还要跑到台湾去吗?三哥说我的任务是将来,难道这个将来是在台湾?我去台湾能做什么?像大姐他们那样吗?日寇占领期间,大姐和姐夫曾经潜伏在厦门从事地下工作,姐夫失踪前是台湾地下党人,还有父亲,他更传奇,有一条“钱以未连线”。也许我应该循着他们的脚印继续前进,去我父亲的家乡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建立起一条“钱玉凤连线”,为了我们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