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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抓住井边洗衣石盆不放。
母亲没再揪他。洗衣盆边放着我们家的水桶,水桶里恰有一桶水,母亲把水桶提起来,将满满一桶水全部浇到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连衣服带人被浇个精湿。
一桶凉水下去,也许因为舒服了,小男孩忽然松开手,放弃了抵抗。
母亲吩咐大姐:“把臭衣服给他扒了。”
大姐帮着母亲给小男孩脱衣服。脱到小裤衩时她害羞了,下不了手。母亲大声骂她:“怕什么,是你弟弟。”
她们把他脱光,洗了个凉水澡。洗澡前他是个臭孩子,洗过澡他就成了我三哥。
后来三哥告诉我,那天母亲和大姐把他拖出前厅时,他满地打滚,又踢又咬,跟他死死蹲在柱边一样,都因为害怕,怕她们把他从家里赶走,丢到大街上去。
三哥成了我们家的孩子。他是父亲的儿子,却不是我母亲生的,因此他在我们家属于另类,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待遇跟我们很不一样。我们家的孩子哪一个都是在母亲的责骂中长大,早就习以为常,只有三哥例外,母亲对他网开一面,初进家门时为了洗澡,她骂过他臭孩子,而后几乎从不骂他。
三哥在厦门上了学,他的脾气倔强,不太合群,加上刚从台湾回来,说话口音不同,常遭其它孩子耻笑。三哥因此不断跟人打架,拳打脚踢加上牙咬,有时打得人家哭爹叫娘,有时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这种事要是放在我们身上,早让母亲骂死了,但是母亲不骂三哥,她骂死鬼。有一次三哥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回家,母亲闻讯带着我去小学校找,没找着,再到渔港各条巷子里搜,最后在海湾边一个货仓外找到他。母亲没说他半句,拉着胳膊把他带回家,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污垢,用红药水给他抹伤口,一边料理一边掉泪。
“死鬼啊,死鬼啊,看看你儿子吧。”母亲咒骂。
三哥哭了,承认自己不该打架,但是他受不得欺负。
母亲说:“我没怪你,我怪死鬼。”
三哥伤成那样,母亲非常伤心。只怕三哥这种脾气会吃大亏,头破血流不要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死鬼责怪,她拿什么交代?她劝告三哥心里有气应当忍住,不要只想动手动牙齿,实在忍不住可以喊“阿姆啊”,她会听得到的。
我认为这一招对三哥不管用。女孩可能不一样,例如我,我不用母亲教,生来就会,一旦遇到委屈,一哭就喊阿姆,绝无半点扭捏。男孩子怎么可以?哭爹喊娘只会让人笑话,三哥脾气倔强,他是不会喊的。
但是他已经把母亲记在心里。
三哥初进家门时咬过母亲一口,很快却成了我们家最孝顺的孩子。他到来的第二年,我二哥钱海宁跟人下海捞鱼虾,不幸死于大潮,我们家另外两个男子汉都不在家,父亲在台湾监狱,大哥在红军里,三哥迅速从天上掉下来的臭孩子变成了钱家硕果仅存的男子汉,其主要标志就是孝顺母亲。小小年纪,他懂得每天早起,跑到天井那边,从井里替母亲打洗衣水,让偌大一个洗衣石盆满装井水。这个活原本归大姐做,大姐是大姐头,要帮母亲生火做饭洗晾衣物,事情多照料不过来,三哥就成了打水帮手。当时他个头还小,力气也小,从井里打桶水气喘吁吁,母亲看不过去,责骂大姐说:“让你弟当小长工要死人。不累死他,死鬼也把我骂死!”
可是三哥死活就是要当小长工,有如初进家门时死活要蹲坐前厅柱子下。三哥这种人想干什么,最好都顺着他,很少人有他的办法。渐渐地我们都习以为常,三哥果真成了我们家的小长工。
母亲感叹:“自己生了四个,不如别人生的一个。”
三哥是我们家最称职的男子汉,他孝顺母亲,听从大姐,对我这个澳妹爱护有加。他不嫌弃我,无论他去哪里,只要我想跟,总会带上我,不管别人会不会笑他带个拖油瓶。天上掉下一个三哥,我得益最大。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个小男孩欺负我,在巷子口拽我的辫子,喊我“臭妹”。三哥看了大怒,也不多说话,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小男孩大叫。这小男孩不好惹,家里有五个兄弟,都是街面上的混混,小男孩一叫,几个兄弟一起围过来。三哥以一当五跟那几个混混打,我在一旁吓坏了,大哭,喊叫:“阿姆啊!”有街坊跑去家里报信,母亲赶过来救援,平息了那场小孩混战。
三哥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对方人多,却也没占便宜,个个带花。那以后没人敢欺负我,街巷内外,学校上下,都知道我三哥一人敢打五个,不要命,千万不要招惹。
三哥并不只以打架出名,我们家几个孩子里,数他最聪明灵秀,学什么会什么,而且长相出众,让我当小妹的很自豪。三哥刚来时又瘦又小,除了一身臭汗,绝无光彩,母亲总说他在台湾一定没吃过饱饭。到我们家后情况不一样,母亲管他吃喝,大姐管他收拾,几年内他就长开了,很快长得比家里其它人都高,邻居个个夸奖三哥“很好才”,也就是长得好,好人才,小帅哥一个。我们家几个孩子个头都不高,因为母亲是矮个儿,我们身材都随母亲,三哥跟我们不一样,一长长到快一米八。同样是钱以未的儿女,为什么就他长得不一样?分析原因,估计是他的生身母亲个头不矮。
母亲因此有些心酸,说还是人家会生。
三哥说:“是阿姆会养。”
母亲因此就释怀了。
三哥初进家门时像个哑巴,大姐看了都有意见,说小狗还会汪汪。长大之后三哥性情大变,再不是那种闷声不语、满肚子炸药模样,他很会说话,知道什么话能让母亲高兴。他还是我们家最会讲笑话的人,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特别有趣,能把一家人逗得哈哈不止。三哥为人慷慨,生性乐观,天大的事情拿得起放得下,很有人缘。
三哥上高小时,学校里有一位陈姓老师很喜欢他,认为他特别懂事,禀赋不凡,可以栽培。陈老师是教算术的,爱好物理,三哥跟这位陈老师很相投,他管老师叫“陈姓”,也就是“陈先生”,通过这位陈老师,三哥对电学产生了莫大兴趣,立志将来要当一名电气技师。当年我们身边少有电器,家里点的是煤油灯,亲友问候靠书信,偶尔才有机会看场电影,但是三哥却已预见未来,认定将来世界都将电气化,电气技师肯定受欢迎。陈老师家里有一架日本产收音机,老师让三哥跟着他把收音机拆了,变成一堆零件,再一个一个焊接起来,重新组装成一架收音机。三哥做这种活很有悟性,得心应手,陈先生非常欣赏。
“将来你会干这个。”他对三哥说。
陈先生说对了,但是没有全准。三哥走上了另一条路,他去游击队后当过电台报务员、电台台长,然后当了游击队的敌工队长。
是日寇把三哥引上了这条路。
三哥上初中那年,日本鬼子占领厦门,厦门百姓在铁蹄下艰难度日。有一天黄昏,日本大兵突然闯进我家,那时家里只有我和三哥两人,母亲去渔港捡拾渔船丢弃的小鱼虾,大姐还没下班。日本人进门时,三哥在厅里看书,我在厅后厨房煮粥。我听到外头有敲门声,三哥跑去开门,忽然他喊了一声:“澳妹!”那会儿我正忙着拿吹火筒吹火,没有在意,好一会儿才从灶边爬起来,跑到外头察看究竟。这一看把我吓一大跳:大门洞开,厅里什么都在,没见少什么,但是三哥不见了。
我跑出大门四处张望,对面邻居喊:“你家老三给日本人带走了。”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和大姐回家后,一听我说,都急了。大姐饭都不吃,掉头出门找人。母亲在屋里坐立不安,直到大姐回来。
“在看守所里。”大姐说,“不让见。”
“阿康犯什么事啊?”
“小孩能犯什么事?”大姐骂道,“死日本鬼!”
隔日下午三哥给放回家来。母亲喜极而泣,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确定他全身完好,一个部件都不缺,也无一伤口。日本人没有打他。但是我发觉他变了样子,他的表情很平静,眼里却有一道寒光。
他说:“陈先生死了。”
原来他犯的事跟陈先生有关:前天下午,陈先生下班回家,经过中山路一个零件铺,看到一个小电容器,挺喜欢,便买了下来。陈先生家住鼓浪屿,进出要通过轮渡码头,那天过码头时刚好碰上日本兵搜查,陈先生本可以随手把电容器扔掉,以免招惹麻烦,他却舍不得。鬼子从他上衣口袋里搜出了那个小电容器,陈先生说自己收集电器组件是个人爱好,没有其它意图。日本人不信,把他拉到家里搜查,起获了其它不少电器组件,包括他跟我三哥装了拆、拆了装的那架日本收音机。除了这些器件,陈先生家里没有任何违禁物品,日本鬼子却没有放过他。他们把陈先生关进监狱,施以酷刑,追查他是否与地下抗日活动有关?收集拼凑电器组件,是否试图组装联络工具,与岛外反日情报机构联系?他属于什么秘密间谋组织?谁是他的上司?发展了哪些成员?有过什么活动和计划?
陈先生什么都说不出来。日本人从邻居那里得知三哥跟陈先生走得近,经常在一起鼓捣东西,于是把三哥抓来问。三哥证实陈老师说的都是真话,日本人不信。
他们没打三哥,却把他拉到陈老师受刑现场吓唬他,要三哥老实招供。
那时陈老师已经人事不省,血肉模糊。
三哥说:“他是好人,什么都没做。”
日本人威胁连三哥一起打。三哥说:“打也一样。”
当晚陈老师死于刑讯。
三哥备受刺激。陈先生是他恩师,对他有过很大影响,一朝死于非命,因为如此莫须有罪名,让三哥异常悲痛。
他说:“陈先生没发展反日分子。日本人自己发展了。”
我从他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一股咬牙切齿之恨。
那时候厦门岛上很乱,日本占领军横行霸道,汉奸特务无孔不人,大批居民内迁逃离,不得已留在侵略军铁蹄下生活的百姓战战兢兢。学校不能正常上课,三哥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躲在我们家木屋的小阁楼上不下来,有时一躲一天,母亲、大姐喊他吃饭,他才从木梯上爬下来,吃完饭很快又爬回阁楼。
母亲非常诧异,不知道三哥惹什么祸了,在上边躲哪个冤家。厦门岛上乱哄哄,日本兵的刺刀亮得吓人,路头路尾到处死人,躲在家里不出门也好,但是阁楼上又窄又暗,乱七八糟堆着杂物,这么大一个男孩,老待在上边不憋气吗?家里可以待的地方多的是,不行的话就到天井去坐着,起码空气好。
三哥说:“上边好啊。阁楼虽矮天地大。”
他称自己在阁楼上修行。以前大和尚修行要钻山洞,咱们家木头房子没有山洞,有阁楼。家中其它角落比不上,阁楼最适合修行。
母亲将信将疑。
我对三哥的所谓“修行”充满好奇,因为十分古怪。我们家阁楼在二楼屋顶下边,那其实就是个小隔层,最高处不过一米多点,加上堆满杂物,到处尘土,空间非常狭小,三哥那样的高个子,上去只能坐着,行动必须窝腰,那有多舒服呢?阁楼不安固定楼梯,上下都要通过活动梯子,我们家有一架长竹梯,供阁楼使用。竹梯比较长,占地方,家中位置小,摆不下,平时不用,我们会从二楼走廊把竹梯伸出窗子,把它横挂在木屋窗外,那窗子下安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