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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在战后清晨回到了家中。
那时候厦门岛上的枪声已经基本平息,只有个把冷枪偶尔在偏僻地带响起。三哥回家时身边带着两个人,是赵尚义和另一个战士。到家时天色微亮,三哥没有去敲门,三人在门外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三哥自嘲说心急还吃热豆腐,太早了,家人还没醒呢,事实上他是害怕。战斗已经结束,胜利已经实现,三哥急于回家看望母亲,却也很怕相见。母亲肯定会问起我,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三哥叫人跟他一起回家,因为战斗初停,街面上并不完全太平,不能单独行动,也因为独自回家让他感觉忐忑。
母亲起得早,从年轻时即每天早起洗衣,已经形成习惯,从不多睡,时候一到自会起身忙里忙外。今天她肯定也是早起,因为连日枪炮大作,一朝忽然平静,为了家人的安危,母亲会格外警觉。此刻家里只剩母亲和外孙亚明,不似往日济济一堂,但是只要家在,母亲就会张开双臂尽全力守护它,有如一只护雏的母鸡。
三哥终于打了门,他还高声喊:“阿姆!阿姆!”为了不让母亲害怕。仗刚打完,散兵游勇到处流窜,居民百姓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只怕恶鬼敲门。
母亲穿过厅堂跑到门边:“阿康?”
“是我!阿姆!”
母亲开门,一把抓住三哥的手臂,悲喜交加,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三哥笑道:“阿姆,还有客人。”
母亲擦眼泪,让赵尚义和那个战士赶紧进屋。
三哥告诉母亲:“仗打过了,我们赢了。”
母亲说:“那好。”
掉过眼泪之后,母亲又平静如常,她让三哥在厅里坐,自己进厨房烧饭。三哥他们已经在部队里吃过东西了,母亲不管,还是要做,三哥也不阻拦。母亲告诉他,前两夜枪响得厉害,亚明都没怎么睡,昨晚好一点,孩子现在还在沉睡。
三哥说:“让他睡。”
母亲从厨房拿出菜篮,问赵尚义:“两位少年家有空吗?”
家里有几天没菜吃了,母亲想让他们到菜市场帮着买几把青菜。
三哥笑:“阿姆!这时候买个啥?”
战事刚停,此刻有哪个胆大的会出来做买卖?但是母亲不听,说附近有农民的菜园子,不行的话找他们要几把菜,给点钱就行。
赵尚义问三哥:“我到队里搞一点吧?”
二哥点头:“你们先走。”
他让他俩归队,青菜不必他们操心,他自会处理。
两人离开。母亲问:“他们还来吗?”
三哥笑道:“阿姆有话只管说,没有旁人了。”
母亲快步进了里屋,三哥听到一阵响动,是开柜子翻物件的声响。好一会儿母亲走了出来,手上抓着几块银元。
“带上这个,快走。”她说。
“阿姆让我去哪里?”
母亲要三哥立刻离开厦门,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他们不会放过你,会杀你。”
三哥发笑,把银元推还母亲:“阿姆!我们胜利了!”
母亲让三哥不要高兴太早,这种事情她见过。民国二十一年,红军打下漳州,眼看也要打到厦门,又被人家打了回去。后来漳州城天天枪毙犯人,都是跟着红军造反的,她回漳州看到城头挂着人头,几天吃不下饭。
“你早点跑,不要让他们抓住。”母亲叮嘱。
三哥告诉母亲,现在不比那时,国民党打不回来,倒是解放军要打到台湾去。母亲说如果那样当然最好,不过三哥还是应该先跑,等解放军真的赢了再回来。
“现在已经赢了。”
三哥说,几天前厦门岛上横行霸道的大兵和特务,现在都完蛋了。当年打赤脚钻山洞的“土共”,今天变成解放大军打进了厦门。我们已经胜利,不是假的,是真的。
“胜了好。阿康你听我的,赶紧走。”母亲还不松口。
“阿姆,不差一顿饭工夫。”
说的也是,吃饱有气力跑,母亲只怕赵尚义他们返回,又把三哥带走。三哥告诉她不碍事,那两位听他的。
亚明从里屋跑出来,一见三哥就站住不动,睁着两只眼看,他不认识这个陌生人。母亲教他叫三舅,三哥抱住外甥,心里百感交集,却是满脸笑容。
“孩子这么大了,长得好啊。”他说。
母亲说亚明长得跟他妈像,跟小姨也像。
三哥心里发颤,因为母亲提起了我。奇怪的是她的语气平稳,情绪绝无异常。
“阿姆听到什么了?”
“谁啊?”
“那个,那个……”
“澳妹?”
“是。”
母亲把嘴巴伸到三哥的耳边耳语:“她跑了。”
“去哪里!”
“台湾。去台湾。”
三哥愣住了。
“不会去久。会回来的。”母亲说。
三哥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澳妹怎么可能去台湾?母亲又是怎么听说的?
母亲照料亚明洗刷后回到厅里,三哥绕着圈向母亲询问究竟,母亲告诉他,大战打起来之前,有一天颜俊杰突然来到家里看望母亲,说他联络官的差事做完了,很快要回台湾了。告辞时他忽然冒出一句话:“澳妹的事我会安排好,阿婶放心。”
“什么事?”母亲问。
颜俊杰说如果澳妹没回家,母亲不必着急,她可能会走得比较远,例如也去台湾。
“找死啊!”母亲一听就急,“她能去那里吗?”
颜俊杰担保不会有问题,有他在,澳妹没事,还可以从那里远走高飞。无论到哪里,澳妹终究是要回家的,也许不会太久。
“说到底台湾近在眼前。”颜俊杰说,“几小时水路,不是远在天边。”
母亲跟三哥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为我担心。厦门打得这么厉害,躲开了也好,但是躲到台湾去,不是反陷进火坑里?为什么不能往其它地方跑呢?
“阿康你可不敢躲去那里。”母亲交代。
三哥让母亲不要担心,有朝一日他肯定要去的,眼下还不会。如果澳妹去了台湾,一定有澳妹的理由,对我们钱家人来说,台湾不是别人的地方。
母亲感叹:“都是死鬼会牵成。”
所谓“牵成”是土话,意为帮助拉扯而成。钱家人跟台湾的许多牵扯,追根溯源就因为父亲钱以未。
三哥忽然想起离开金门时,林保长在他身后的一声喊叫。
“如果我爸还在,活着,你要他回来吗?”他问母亲。
母亲气恼道:“让他去死。”
母亲走进屋子,从里边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三哥。
“这是什么?”
“是死鬼。”
盒里有四粒中药丸,六味地黄丸,拇指粗细,外边封蜡。
“这药丸怎么啦?”
前些时候,有一个中午,大舅突然挑着个担子来到厦门,送来一些米面,说是怕打仗了家中没吃的。实际上他主要不是送米面,是来送这盒药。药不是大舅的,是早先送过一枚石头印章的台湾人送到大舅那里的。台湾人说这盒药不能吃,很要紧,一定要藏好,对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能让特务知道。等见到懂行的人,可以交出去。
大舅大惊,他哪里知道该交给谁?来人却断言大舅知道,还说自己不再上门了,要马上回台湾,在那边等消息。
大舅是老实人,一时六神无主,想一想,东西这么要紧,还是马上到厦门交我母亲为宜。母亲一看那个药盒就骂:“死鬼啊!”她想起父亲了。当年她见过父亲用这种药,不是吃,是用。取出其中一粒药丸,把封腊切开,掏掉里边的药物,把要藏的东西装进去,再封上腊。与其它药丸摆在同一个盒子里,根本分不出来。
她断定是父亲让人给大舅送来东西,表明他还活着。
三哥心里有数。他审问过刘树木,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有什么意味。
“阿姆,这药丸要紧。给我吧。”他说。
“就是等着给你。”母亲说。
三哥在家里吃了一碗地瓜稀饭,就几块咸带鱼。母亲赶他,让他吃了趁早走。
“阿姆,不急。”
“你不急我急。”母亲真急了,“不要拖拉,心里记着我们就行。”
三哥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他没有走远,只到附近村庄里转了转,买了菜,还买了只鸡,即抽身返回。
母亲看他再次进门就叫:“你还不快走!”
三哥还是说不急。他听说母亲和外甥这几天担惊受怕,尽吃罐头,心里过不去。今天上午他要跟母亲说说话,中午给母亲炒几个菜,全家人一起吃顿平安饭。当年离家时他说过,日后回家烧饭做菜孝敬老姆。一晃这么多年,今天回家,说话要算话。
母亲责怪:“急这个?以后日子长着。”
“以后做以后,今天做今天。”
三哥开玩笑,如果母亲还赶他,他就跑到厅旁那根柱子下蹲坐,死不起来,像他初到厦门时一样。眼下他这么高大,大姐不在了,谁帮母亲把他拖到天井去洗澡呢?
母亲给说到痛处,黯然落泪,不再驱赶三哥。三哥下厨房忙活,因陋就简,煞费苦心,做成了一桌菜。
母亲说:“就我们祖孙三人,哪里吃得完?”
三哥往天上一指:“他们都在。”
母亲不言语了。上桌前母亲在香炉里插上了几支香,有如以往在家做节。
“死鬼看一看吧。”她念叨。
这时她才告诉三哥,她始终相信父亲还活着,相信他一定还会回家。每年做忌她都要咒骂“死鬼”,那是责怪父亲这一年又没有回来。为什么要给活人做忌?
因为父亲已经死过一次了。当年在漳州,他头上挨了日本浪人一枪,送医院时已经死了,她赶到医院后才又忽然活了过来。
“就在旧历四月二十。”母亲说。
原来钱家人做节是这个来历。
刚吃完中饭,赵尚义匆匆赶到,通知三哥立刻到支队司令部报到。
三哥问:“有任务?”
赵尚义不清楚具体情况。三哥想了想,点头:“我知道了。”
赵尚义返回把三哥领走,果真如母亲所担心,母亲一时非常沮丧。她偷偷把几块银元塞到三哥衣袋,暗示他相机行事,设法及时远遁以避灾祸三哥笑笑,把那几块银元又放回桌上:“阿姆放心,我有。”
他跟赵尚义匆匆起身。路上赵尚义打听母亲为什么给三哥钱,三哥说了缘由,赵尚义不禁大笑:“都胜利了,她还怕!”
说也难怪,母亲总是为家人担惊受怕。敌人耀武扬威,那般强大,怎么可能被战胜?多少年里被杀被关被赶尽杀绝的人,怎么现在反倒胜利了?这么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变成可能了吗?
赵尚义说:“事实就是这样,咱们已经胜利。”
“咱们靠什么取得胜利?天可怜见,哭爹求娘吗?”三哥问。
当然不是。
他们赶回驻地,有一辆车送三哥出岛去支队司令部。不待开车,队里战士领着一个渔民打扮的年轻人从外边跑了进来:“队长!有孙力的消息!”
年轻渔民是岛内交通员,孙力小组的另一成员,孙力出事后他坚持潜伏在岛内,直到解放军到来。他赶到队里报告情况:孙力出事那天,他骑一辆三轮车,守在外围准备接应,听到了枪响。事后打听,得知孙力在接头中被敌射杀。
“说是特务还打死了一个女的。”
三哥如遭雷击。
第五章 绝境穿梭
老三。25岁。中共赣南地下游击队敌工队长,国民党某工兵营火夫。
金门遇袭
三哥钱世康提出一个大胆计划:让他率队先行潜入金门。
厦门战役前夕,三哥也曾设法潜入厦门,连闯两次都未成功。他表白不是因为厦门未成,心里不服,想再试金门,主要还是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