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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长这里果然有消息:前些时候确实有个老人搭渔船从台湾过来,借住在西头小村旁的小庙里。老人是个哑巴,脑子好像不好,问什么都不知道。据说老人跟家人失散很久了,家人有钱,四处找他,找到了会给一笔钱,因此村里人对老人很关照,给吃的给用的。那个村离这里十来里地,小庙就在村头,很容易找。
三哥道谢:“这件事还想拜托林先生继续帮助。”
他让林保长找了张纸,在纸上写下厦门家庭地址,还有母亲的姓名。他对林保长说这是老人失散多年的家人,纸条拜托林保长,以防万一。眼下金门这里不平安,过了这一阵,风平浪静时候,请林保长找个时间,再到西头村庄访一访这位老人。如果老人没离开村子,还在小庙里,请设法帮助把老人送到厦门这个地方,肯定会有酬谢。
“钱兄弟没空去找吗?”林保长问。
三哥说他会去,可能的话会亲自把老人送到厦门,但是也怕世事多变,一时找不着,或者出什么意外,所以要防万一。他刚从厦门撤到金门,那儿打了一场大仗,血流成河,金门这里很快也有大战。当兵打仗,谁也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万一他给打死了,或者部队像上回一样突然又给调走,失之交臂,怎么办?只能拜托林保长相助。
“看得出林先生是好人,热心,所以才敢再三拜托。”三哥说。
林保长指着纸条问:“这是什么人家?”
是一户好人家,少了这个老人破碎不幸,有了他才完整美满。
林保长答应帮忙。
三哥骑上自行车离开村子,直奔港口。港口附近是军事禁区,没有通行证件不能贸然闯入,他在外围绕圈子,进出附近村庄,以采买蔬菜为名打听情况,跟村中来来去去的士兵搭话闲聊,不动声色地收集情报。
黄昏时分三哥归返,他换了条路线,从林保长所说的村庄经过。这个村村头果然有一座小庙,小庙显得破败,庙前空地上杂草丛生。三哥骑着车从庙前经过,他看到几个面无表情的乡间老人坐在庙侧石条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几座泥雕人像。
三哥心里忽然百感交集。
父亲钱以未就在这里吗?在经历过惊涛骇浪、几番生死之后,带着许多至今被特务追踪不止的秘密,怀着心里的念想,他就坐在这些人里默默等待吗?
三哥对父亲本没有多少感觉,从不热心寻父,前些时候在黄狮坑兄妹还因此拌嘴,想来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只怕澳妹已经牺牲,再难弥补。此刻三哥来到金门岛上,钱家再无他人,寻父非他莫属。了却妹妹心愿,告慰母亲,责无旁贷。三哥很感慨,多少年里一直被母亲咒骂的父亲,其实是她一直在盼望归来的人,
父亲于母亲绝非可有可无。说到底是父亲让这个家得以存在,以其信仰影响孩子一个个走上同一条道路,以其顽强为后人提供范本。无论他身上有多少秘密,无论他的连线是现实还是象征,在经历过这么多风雨岁月之后,胜利已经到来,新中国已经建立,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他,他是过去也是未来,是团聚也是希望。
但是三哥只能一掠而过,用眼光扫瞄小庙前泥雕一般的几位乡间老人。战斗就要打响,现在不是时候。三哥从未见过父亲,不可能在几个老人中认出他,也没有哪一位让他感觉特别异样。稍觉安慰的只是小庙前气氛平和,柯特派员看来还未找到此地。
他匆匆返山,路上自行车后轮意外爆胎,车轮里的气眨眼跑光。路程还长,需要借助自行车,却无处补胎加气,三哥决定继续骑行。爆胎自行车骑来特别费劲,轮胎干瘪,轮箍与地面磨擦,车轮转一圈颠一下,三哥用力蹬车,坚持前进。
有一辆军用吉普车从三哥身边忽地穿过,开到前方十来米处突然停下。驾驶员和一个当兵的跳下车,检查吉普的轮子,看来也爆胎了。
三哥跳下自行车,推着,小心提防,不动声色从吉普车旁走过。忽然间那两个兵一拥而上,三哥把车子一推,回身应对,吉普车上又跳下两个人,一起扑上前来。
三哥被他们制伏,上了手铐。一个中校军官下车嘿嘿:“老三,等你多时了。”
冤家路窄,是柯子炎。
看似意外相逢,原来却有玄机,柯特派员的特务早在这里守株待兔。柯子炎有直觉,大战在即,情报要紧,老三跟金门有瓜葛,涂万冈工兵营曾驻防金门,他很可能会趁便潜入金门。此刻金门岛上除了情报,还有很多事让老三想念,其中包括他柯特派员。这段时间里他们互相追踪,彼此攻防,屡屡交手,现在柯子炎到了金门,老三如果不跟过来,岂不是功亏一篑?他们间的彼此想念和生死之交不应该在这里有个了结吗?以老三的大胆执着和过人本事,应当会想跟过来,而且有办法跟过来。因此这几天有事没事,柯子炎都会坐上车在岛上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到处找人,找的就是老三阿康,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如愿以偿。
三哥被推上吉普车,拉到特务行动组的驻地。
柯子炎立刻提审:“怎么样老三?招不招?”
三哥问:“要我招什么?”
“先讲讲任务吧。”
三哥说:“我的任务是胜利。”
柯子炎大笑:“现在完蛋了。”
他追问三哥的同伙、联络员和电台都在哪里。三哥笑笑道:“这还用问?”柯子炎也笑:“知道白费工夫,总得过个场。”
他断定老三的任务一定与军事部署有关,他可以帮助提供一点情况:这两天金门岛的布防有重大变化,岛上守军原有李良荣第二十二兵团等部,昨日胡琏率第十二兵团从广东潮汕增防金门,后续十八、十九军很快也将到达。岛上原守军暂未撤往他处,总兵力已经大增。这个时候打上来肯定要吃亏,共军不是傻瓜,不敢打的。
三哥说:“这个情报我会设法传过去。”
柯子炎大笑:“到时候要给我记功。”
三哥不动声色,心中安然,因为他早有安排,钱世康小组并不因他被捕而消失。如果他没有按时返回隐蔽点,赵尚义会自动接替指挥,把港口动态用电报发出去,上级可以根据港口动态分析出敌情变化。
柯子炎还有情况要透露,与军事情报无关,比较私人。刚才捕住老三时,他说过彼此想念,其实他知道老三想念柯特派员只是调侃,老三真正想念的是自家老父钱以未。老三一定提审过刘树木,知道行动组追踪金门,所以迫不及待也跟上岛来。如此看来钱以未可能确实就在本岛,大家继续努力,也许钱家父子可以在牢里见上一面。
“只怕不太容易。”三哥说。
“不找到哪里可以。”柯子炎说。
柯子炎把右手掌张开,举到面前,让三哥看他的指头。窗外投进的阳光从他的指缝照过,他的指骨畸形被光线描述得非常明显:食指与中指弯曲变形,骨节膨大。
他这两个手指头本来可以用来刻字,被刑讯打折后再也拿不了刻刀,但是不妨碍开枪,也不妨碍用匕首。这么多年里,他用这两个指头杀过不少人,有日本特务,有共产党,还有无辜人员。他在杀人时从不手软,冷酷无情,同僚以“血手”称之,否则他不可能得到信任,从共党叛徒干到中校特派员。在抓过、杀过那么多人之后,他心里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抓住一个人,把这个人吊起来折磨,打断其手指,伤害其家人,逼其招供、投降,然后枪毙。这个人是谁?就是钱以未。他挖掘“钱以未连线”不遗余力,除了要争功讨赏,也因为心怀恨意。他与钱以未是两代人,彼此从未见过面,只因刻字神交,何来怨恨?因为他本可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人,凭一把刻刀吃饭,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不必家破人亡,伤筋断骨,人不人鬼不鬼变成“血手”,活为行尸走肉,死后下油锅万劫不复。追根溯源是共党宣传蛊惑害了他,钱以未罪有一份,当年钱有两枚长方章让他印象至深,直接印入他的脑间,把他“赤化”了。
“说法真怪异。”三哥说。
“我自认是变态。”
如果钱以未落到柯子炎手上,经不起刑讯而投降,柯子炎会感到很满足,因为不仅仅他会投降,他曾经景仰的钱先生也一样,彼此不分高下。钱以未不投降,柯子炎会把他亲手除掉,无声无臭,悄然消失,算是成全钱先生,也是讨个道理,请钱先生为柯子炎曾经有过的遭遇和不幸负责。让钱以未死于己手,以命相偿,让“钱以未连线”在自己手里挖除,而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很好。行尸走肉也要强于死人死线。
“其实你无能为力。”三哥说。
三哥断言柯子炎找不到钱以未,更挖不掉其连线。这条线的关键不仅在人,还在其维系,是什么东西把这些人维系起来?是共同的理念、信仰和精神。搜捕杀害钱以未并不能伤其精神,毁其维系。这种维系不仅存于地下党内部,更在两岸城乡里巷之间,如果它生于千万百姓心中,融在大家共同的历史血脉里,“钱以未连线”就永远切而不断,无论时日,不管风雨,它总会一再觉醒,断而再起,死而复生。
“你可以了解钱亚清怎么变成钱以未。”三哥说,“秘密其实都在这里。”
柯子炎说:“这个来历我知道。他本是乙未,不是以未。”
三哥说:“说来也不算秘密,其中之要就是信仰与精神。奋斗胜利都靠这个。”
柯子炎嘲讽:“钱家老三自以为是,其实自己是鹧鸪是鸽子都没搞清楚。”
三哥说:“我清楚狗嘴里没有象牙。”
柯子炎称自己嘴里还真是长有象牙,此前含而不露,事到如今,可以一现真容。
老三口口声声父亲长父亲短,心甘情愿当孝子,为自己从未谋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个钱以未,不惜冒死潜上金门,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钱以未的儿子。
三哥说:“少来狗叫。”
“说的是实话,信不信随你。”
柯子炎原本不知三哥别有来历,只知道是钱家老三。去年旧历四月二十那天,厦门渔港小巷外初次交手,柯意外发现老三长得跟钱家人大有不同,真是鹧鸪鸽子不一般。后来了解,原来老三不是钱以未元配所生,钱以未在台湾还有别的女人。柯子炎感觉这是一条线索,特地安排人在台湾追查,却发现钱以未在台湾从未再娶,老三查无出处。为这件事,台湾一组特务掘地三尺,梳理日据时期大量档案,终于从一个已经回日本去的旧监狱官处查到线索。原来老三的生身父亲叫林鹏,是旧日台湾地下反日组织成员,属于钱以未那一系统。老三出生之前,林鹏被日本人捕获,死于刑讯。其妻同时被捕,因怀有身孕,且知情不多被释放。其后几年日本特务一直监视林妻,怀疑她与地下组织还有联络。有一次一个疑为地下联络员的女子偷偷潜到林家,被特务发现,组织突袭,林妻持菜刀抵抗,帮助那个女子逃走,自己被日本特务用刀砍死。此案前因后果日本警察心知肚明,所谓“遇劫身亡”之说实为故意作假。林妻亡故后老三沦为小乞丐,钱以未在狱中得知,设法托人将他送往厦门,声称是自己的儿子。林鹏夫妇原本都是钱的部下,钱以未照料同志的遗孤也在情理之中。钱家人因为老三长了个高颧骨,认定是自家人,其实鹤鸪鸽子都是鸟,闽南台湾一带颧骨高的人多的是,并非只有钱家。
“那两个死的才是你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