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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我们眼前闪了一下,仿佛带着病态的微笑。
巴兹尔在前头继续走,他的大衣衣领翻了起来,眼睛望向一片阴霾的天空,神情像是怪诞的拿破仑。天色越来越黑,大地一片死寂,我们穿越风大而且起起伏伏的公有地。突然间,巴兹尔停下来转向我们,他的手还插在口袋里。在微光中,我仍然可以隐约感觉到他正咧嘴大笑,像在炫耀他的成功。
“好啦!”他叫着,把戴上厚手套的双手伸出口袋,拍起手来。“我们终于到了。”
狂风悲苦地吹扫着渺无人烟的荒地,两棵孤寂的榆树在空中挺举,像是形状不规则的乌云。从这片哀愁的土地上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半头野兽。巴兹尔站在荒地中央摩拳擦掌,像是站在门口准备迎接客人的客栈老板。
“真高兴,”他叫道,“开始怀念文明世界了吧。认为文明不够诗意的想法,本身就是文明的谬论。不相信文明的人,就尽管沉浸在大自然之中吧,和鬼魅的森林及冷酷无情的鲜花作伴。之后,你就会知道,人类炉底石块闪烁的红色火花,比天边的群星更耀眼,人类酿制的上好红酒,比世上的溪流百川更醇美。鲁伯特·格兰特先生,根据过去我对你的了解,我想过几分钟之后你就会开始狂饮红酒。”
鲁伯特和我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诡异的树梢之间已经不再有风声,然而巴兹尔仍然滔滔不绝。
“各位将会发现,我们要找的人就在他自己的家里,而且是一个相当单纯的人。从前他住在雅茅斯的木屋时,我曾去拜访他,那时我就觉得他很单纯,后来他搬到市政府仓库的阁楼时,也给我这样的感受。他真是个好人。不过,他最重要的美德,还是我早就指出来的那一点。”
“你说什么?”我发现他不着边际的话语终于有了焦点,“他最重要的美德是什么?”
“他最重要的美德,”巴兹尔答道,“就是他总是直言不讳。”
“算了吧!老实说,”鲁伯特叫道,又冷又气地跺着脚,并像车夫一般地拍打自己的身体。“显然,这回他并没有实话实说,你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我真想问,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来?”
“他真的太老实了。”巴兹尔倚着树干说,“他太诚实了,说话绝不加油添醋。他应该多提示一点,多讲一些传奇故事。不多说了,赶快进来,我们要误了晚餐啦。”
鲁伯特脸色发白,对我悄声说:
“是幻觉吧,你认为呢?他真的以为他看见了一幢屋子?”
“我想是吧。”我说。
接着我又大声嚷嚷,想要表现得欢欣鼓舞而又合情合理,可是,这些话在我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风声一样古怪。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巴兹尔。你要我们跟你往哪里去?”
“嘿,就在上头。”巴兹尔叫道。
他一跃一晃,跳过我们头顶,爬到巨大榆树的灰色树干上去了。
“大家都爬上来吧。”他在黑暗中叫喊,口气像个小学生,“快上来吧,来不及吃晚饭喽。”
这两棵巨大的榆树靠在一起,两者之间的空隙不会超过一码,最窄的地方不会超过一英尺。树干上歧生的枝桠以及突起处,形成了一个个可以把脚踩上去的凹槽,像是一具粗陋的天然爬梯。想必,这两棵树一定在相互竞争,看谁长得好,像是连体婴一样。
为什么那天我们的行为如此怪异?至今我仍想不透,或许,荒地的神秘与黑暗产生了神奇的力量,让巴兹尔得以对我们发号施令。当时,我们把眼前的树梯当成巨人的天梯,可以通往某些奇妙的地方,或许还可以通往天上的星座呢。而头顶上他发出的胜利喊声就像来自天堂。于是,我们奋勇向前跟随着他往上爬。
才爬到一半,夜里的刺骨寒风立刻把我从魔咒中摇醒。疯子的催眠魔力已经解除,我们愚昧的所做所为清晰得像是一张印出来的地图。我看见三个穿着黑外套的男子,对一名可疑的探险家抱着完美而合理的疑虑。然而,这三名男子竟然流落到荒地里的一棵光秃树干上。天晓得,搞不好这三名男子已经和那名探险家越离越远,说不定,那名探险家正在索霍区的某个肮脏餐厅里头嘲笑这三名男子的愚行呢。我们一定提供了不少笑料,无疑,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嘲笑。如果这时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他会怎样嘲笑我们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巴不得放开正抱住的树干,让自己从树上跌下来。
“斯温伯恩,”上方的鲁伯特突然对我说,“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回地上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也惊觉到我们的处境了。
“我们不能遗弃巴兹尔,”我说,“你能否叫住他?或者,拉住他的腿?”
“他爬得太高了。”鲁伯特答道,“他几乎已经爬到这棵怪树的顶端了。我想,他大概想在乌鸦的窝里头寻找基恩中尉吧!”
这时,我们已经在这趟疯狂的爬树之旅当中走得很久了,巨大的树干开始在风中轻微摇晃。接着,我向下看,发现一个令我精神恍惚的景象——我们已经距离尘世非常遥远,这种处境引发的感受很难描述。我往下看去时,原本笔直高大的榆树变成透视法中缩小的图形,树木像在坠落似的。以往我经常看见平行的直线朝天空上升,可是,一见到它们是平行地朝地面下降,我就有一种空间错乱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一颗下坠中的星星。
“真的完全没有办法让巴兹尔停住吗?”我说。【】
“没有。”和我一道向上爬的伙伴说,“他爬得太高了,一定是爬到树顶去了。等到他发现上方只有冷风和树叶的时候,就会回复理智了。你听,他在上头发出声音,你可以听见他正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在对我们说话。”我说。
“不。”鲁伯特说,“如果他在对我们说话,他会喊我们。原来他也会自言自语啊,恐怕今晚他真的不大正常,他的脑子已经出现错乱的迹象了。”
“是啊。”我悲伤地说,并且聆听上方的说话声。
巴兹尔的声音果真在我们上方响着,而且,他并不是以先前大呼小叫的厚重声音对我们说话。他在树叶和星光之间,静静地说话,偶而发出一些笑声。
除了上方的呢喃声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可是没多久,鲁伯特·格兰特就突然大声喊道:
“我的天!”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我惊惶叫道。
“不,你听巴兹尔,”他以一种很奇怪的嗓音说,“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
“那么他是对我们说话啰?”我也喊道。
“不。”鲁伯特淡然说道,“他是对别人说话。”
一阵风吹过,榆树长满叶子的巨大树枝在我们身边摇晃;风平息了之后,我还是可以听见上方的对话声。我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突然,上方传来巴兹尔熟悉的大嗓门,他正在召唤我们:
“你们快上来,基恩中尉在这里。”
才过了一秒钟,曾在家中听过的那种近似美国腔的嗓音又在上方响起。那个人叫道:
“各位,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
上方有一个巨大、暗黑、像蛋一样的东西,像黄蜂窝一般垂挂在树枝之间。中尉苍白的脸以及凶恶的胡须从蜂窝洞口伸出来,他洁白的牙齿微微闪现着南方人的风味,那是他特有的气息。
不知怎的,我们觉得惊惶失措却又哑口无言,步伐沉重地走入洞门。我们进入一个灯火辉煌、铺满软垫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的墙壁呈环状,排满了书本。里头有一张环形的桌子,搭配环形的座位。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位是巴兹尔,他一爬进房间,就很舒服地坐了下来慢慢享受雪茄,仿佛他从小就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还有基恩中尉,他看起来很快活,不过和坚毅的巴兹尔相较起来,显得兴奋不已;此外,是瘦小、秃头、留着杂乱胡子的房屋中介,也就是蒙莫朗西。矛、绿伞和骑士的剑,一概平挂在墙上,壁炉上摆着封好的奇异酒罐,那把大步枪搁在一角;桌子中央,则摆着一大瓶香槟酒,连玻璃杯都为我们准备好了。
夜里的寒风在我们下面吹拂,就像海洋拍打着灯塔。房间偶有震动,像是恬静汪洋中的一间小船舱。
杯子已斟满了酒,可是我们一直呆坐着,说不出话来。这时巴兹尔开口了。
“鲁伯特,你好像疑虑未消。这位负伤的主人,他说的话当然字字属实。”
“我不大懂,”鲁伯特只得眨眼问道,“基恩中尉说,他的地址是——”
“先生,并没有错啊。”基恩笑口大开地说,“警察问我住在哪里,我就一五一十对他说,我住在巴克斯顿公有地的榆树小屋,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我就是住在这里啊。这位绅士是蒙莫朗西,我想你们见过;他是专门负责这种房子的中介商,他在‘树屋’这方面很有一套。目前知道‘树屋’的人不多,因为‘树屋’的拥有者都不希望这种房子太普遍。像我这种在伦敦各种奇怪角落闯荡的人,自然会在这种房子上花些力气。”
“您真的是‘树屋’中介商?”鲁伯特热切地问。
现实生活中的奇闻轶事又让他回复平和的神态。
蒙莫朗西先生羞怯地把手指伸入口袋,紧张地拉出一条蛇,那条蛇便围着桌子爬了起来。
“呃……嗯,是的,先生,”他说,“事实是,嗯,我的家人很希望我从事房屋中介这行。可是,我只关心自然史、植物之类的事情。虽然我可怜的爸妈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我还是尊重他们的遗愿。我想,或许‘树屋’的中介事业也算是一种……植物学研究以及房屋中介业两者之间的妥协吧。”
鲁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的客户多不多?”他问。
“不,不多。”蒙莫朗西先生答道,然后他又看了基恩一眼。我十分确信基恩是他唯一的头客。“因为,我是很挑客人的。”
“亲爱的朋友呀,”巴兹尔边抽雪茄边说,“请注意两件事。第一件:当你们在推测常人的举止时,最合情合理的事就是最可能的事;不过,当你们猜测狂者的行为——如同这位朋友一样疯狂时,最疯狂的事往往也就是最可能的。第二件:请记得,若将事情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说出来,总是会造成惊人的效果。如果基恩住在克莱梵的小砖房,四周没有任何树木,只有屋前的栏杆写上‘榆树小屋’几个字,你们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你们总是相信那些极端离谱的谎言。”
“喝酒吧,各位。”基恩笑道,“免得狂风把酒吹翻了。”
于是大家开始享用美酒。这间悬挂在空中的屋子固然是靠精巧的机关支撑,让人觉得它只是在风中轻微摇曳;可是,我们却都知道这个榆树树顶的小窝,像是饱经忧患的蓟,正在高空中随风摆动着呢!
除了我之外,巴兹尔·格兰特并没有什么朋友;但他绝不是一个不擅社交的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交谈——还不只是交谈而已,他总是全心全意地关切对方。对于穿梭于浮世中的生活,他抱着平常心,就像是搭公车、等火车一样。当然,他因缘际会认识的朋友,多半会一一从他的生命中离去,消失于无形之中。偶尔,会有一些人认识他,然后成为他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蓦然回首,又会觉得这些人像是从天外飞来似的,是随机选取的样本、是货车遗落的货品,或说是从泥土中挑出来的砂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