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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会有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刚才失策,只得恭谦地说:“总督大人言之有理,来人,带奸夫!”随着卢道恩的一声传令,黄宗汉把剑一般的眼光迅速扫向两厢,见陪审宫中有的人脸上现出了惊惶之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似乎带着千钧压力,使卢道恩的脸上也微微现出了一点惊恐。
奸夫被四名健壮的衙役押上来了,黄宗汉从他一进入大堂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这个“奸夫”,体格健壮,步履正常,一双牛眼透出贪婪、轻浮及蛮横的光芒。再看他的脸色,红光满面,似乎保养得不错,身上肌肉丰腴,有点发福的趋向,通身上下虽然穿了一件旧囚衣,却不见半点伤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谁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黄宗汉一股无名之火从肺腑间升起,厉声斥问道:“你就是与向氏通奸的无赖吗?”那“奸夫”嘻皮笑脸地答道;“正是!”黄宗汉说,“你连伤两条人命,居然还如此轻狂,看来没人教训过你,来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责八十棍,再来审问。”衙役们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抡起大板就打。只打了两三下,那“奸夫”已经杀猪般地叫喊起来。黄宗汉越发恼怒,掷下火签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着噪子喊道,“你们骗人,你们以前明明告诉我不受刑,今天为什么又要打我?”话音刚落,卢臬台已经怒火万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给我乱棒打死!”黄宗汉却摆摆手命令行刑者停下来,追问道:“谁告诉你不受刑?你在狱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奸夫”这才感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抬起头来求救似地看了卢道恩一眼,而卢臬台却低垂着头,没让他看见眼色。黄宗汉见“奸夫”把一双牛眼只在四周乱转,知道他是乱了方寸,又大吼一声:“你们还不给我痛打这无赖。”行刑衙役为讨好总督,把大板立起来,抡圆了就是两大板,这么打实际上等于把大板变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头破血流。这个“奸夫”虽然体格健壮,却十分不禁打,只这两板就打得他不断讨饶,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黄宗汉下令停了刑,追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合州狱的。”那“奸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墙进去,撬开姑娘绣房将姑娘奸污,谁知这位姑娘性情倔强,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合州县将我缉拿归案,要问成死罪。后来有一位姓陈的书吏来到狱中,要我自认与七涧桥的向氏通奸,他许我在公堂上对质以后,免去死罪,在狱中好吃好喝,养老送终,还发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话在公堂上对了质,从今后永不受刑罚之苦。小人为了活命,只得应允,在合州过了一堂以后,果然处处受到优待,没有挨过一板子,谁知今天他们却满不认帐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话讲完,整个公堂为之惊愕。黄宗汉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转向卢道恩说:“卢大人,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卢道恩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说:“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级刑狱,竟然断出了这样一个糊涂案,实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去,陪审官员中就闪出一个人来,他深施了一礼说道:“总督大人断案如神,令卑职钦羡,只是这合州命案并没结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请总督大人明示。”黄宗汉不满地反讥道:“依你说来,只因为凶手未曾抓获,向氏的冤枉就不该昭雪了吗?向菊花的投状就算诬告有司吗?金六就该供养在狱中享福做乐吗?”那官员道:“由于凶手未获,昭雪向氏之冤就为时过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诬告还待详查,金六诬指之事是真是假还须当别论。”黄宗汉给这位陪审官一顶,居然也觉哑口无言,只得下令将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狱中严加看管,待拿获凶手后再行论处。又嘱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屡遭酷刑实为可怜,从今后不得对她乱施刑罚。对陈老伦、荣雨田也须着意监视,不令其暗中串供。”审到这里,黄宗汉虽然觉得不太过瘾,但凶手未获,证据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说:“李阳谷哇李阳谷,审清此案,拿获凶手,整饬四川,全看你这一行了。”
从成都到重庆,有两条路可通。陆路多山,水路则要经过不少险滩,所以一般人都宁愿多绕一些路走陆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险。李阳谷却偏偏选择了走水路,这是因为一则水路可以节省几天路程,二则能够逃避开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访受到干扰。现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携带的两位随从,一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人李义,一名是总督的武功高强的护卫。一路上水顺风正,船走得十分平稳。李阳谷是细心人,晚上泊船总找船只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买些酒菜外,绝不准上岸闲逛,因此,这条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胜收。但李阳谷从未登上船舱观赏过风景,就这样小船急匆匆地行驶了半个月,终于默默地在重庆码头停靠住了。李阳谷嘱咐二位随从,到了重庆后不可轻易招惹是非,少说话,多观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嘱咐罢了,才缓缓地从舱内出来,迈着轻松的方步走上了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运货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个挨着一个的出卖竹席、编织品和时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乱乱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阳谷穿过人流,向码头外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面人群一阵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纷纷向两边让路,几名公差手持木棍驱赶行人,后面跟着一位管家,手持一个华丽的大红贴子,匆匆走来。李阳谷暗中思忖道“这一定是重庆府派人接客去,我还是远远回避的好。”于是对二位随从使了个眼色,就不露痕迹地混在了躲在两侧的人群中。谁知那位管家似乎有点和他过不去,竟径直朝着他隐身的地方走来。李阳谷正自诧异,那位管家已经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说:“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爷何故跚跚来迟?”李阳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慌忙推脱道:“小人姓吴,乃是个过路的商人,平素与官府没有任何来往,何以敢称什么大老爷?”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说:“李胡子,李大老爷,您那部大胡须谁不知晓?小人虽与大老爷初次相见,但您的声名却早已远播四川了。您奉制台大人的钧令前来缉查合州命案,重庆府为之欣喜。但这件事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爷何不先到道署落脚,我家老爷愿意鞍前马后,替大老爷微尽地主之谊。”李阳谷下意识地摸了摸颌下那浓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过于大意,竟没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镇定,对来人笑了一下说:“管家真是慧眼,我确是李阳谷,但此次来重庆仅是为了收讨一点私债,所以不敢把真名实姓说出来。至于什么合州人命案,李某并不知晓,也不敢问津。请贵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说李阳谷一介离任知县,不敢惊动他的大驾,改日有空,定当登门拜谒。”说罢,拱了拱手,对随从说:“走吧!”那位管家哪里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来请大老爷,倘若您过门不入,道台大人必将责怪小人不会办事,怠慢了大老爷,叫小人怎生交差?况且我家老爷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爷难道忍心辜负他的敬贤之意?”李阳谷摇了摇头说:“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谢也就是了。”管家却直直地跪着不肯起来,并回头向军丁努了一下嘴。军丁们会意,不知从哪里牵了三匹马来。管家接过缰绳说:“三位上差的马匹已经备好了,还望赏脸。”这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要搀扶李阳谷上马。李阳谷心中暗想:“奇怪,我们三人离开成都是何等隐秘,怎么他们连我们一行的人数也那么清楚?好像我们这一路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似的,看来想悄悄地私访是不行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去道台衙门会会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想到这里遂不再推辞,拱手谢道:“承蒙道台大人错爱,管家盛情,李某只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将李阳谷扶上马去,径直向道台衙门而来。
重庆知府杜光远似乎已经料到李阳谷一定会来,早就在府衙门前恭候了。看见李阳谷的坐骑,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谦地施了一礼说;“李大令光临敝衙,无尚荣幸,杜某得瞻丰容三生有幸。”李阳谷也滚鞍下来,以下属参拜上司的礼节,拜了下去。杜光远哪里肯受,伸出手来搀扶,并趁势亲昵地搀着李阳谷的手走进二堂会客厅。
当晚,李阳谷被安排到驿馆安歇。重庆府给他准备的住处十分讲究,驿馆人员对他分外客气。李阳谷表面上不卑不亢,刚刚打过初更就推脱舟楫劳顿,熄灯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岂能入眠?仰卧在床上把一天来发生的怪事细细回味。他不明白重庆府怎么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远把自己奉若上宾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不断地思索着杜光远与自己接触过程中的每一句话,其中除了点明重庆府已洞晓自己川中之行的来意外,似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与合州命案有关的话,只是不断介绍重庆的山水风景,并殷勤建议在重庆多住几天。这里莫非有什么奥妙?忽然,他意识到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绽来。李阳谷心中一阵焦急,决计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火速赶到合州,不容敌手从中做伪,月亮已经悄悄地移到了西边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内磨砖地面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李阳谷明白,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刀光剑影般的明争暗斗,他的心不觉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确实钻到风头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远怎么苦苦挽留,李阳谷坚决不在重庆逗留了。杜光远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说:“既然大令执意要走,本府再强留不放就不甚礼貌了。只是重庆的几位名流久闻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设了一桌酒宴,定于今晚请先生与他们聚会一次,我见众人盛情难却,就冒昧地替您应承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赏脸光顾。本府今晚替先生备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阳谷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允,并再三叮咛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远频频答应,客客气气地把李阳谷送出府衙大门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李阳谷回到驿馆,开始推测今天晚上宴会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来宴无好宴,也许这场宴会就是一座龙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时出席恐怕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再坚留数日,那样可就把大事耽误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处处留心”,李阳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个痛快觉,直到黄昏才爬起来。这时知府派来的软轿已经在门前等候了。李阳谷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随从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来,就速速离开驿馆回成都报信。但二更以前却不要露出慌乱的神态来,叮嘱已毕,起身登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五月十五,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