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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里面传来了一个被烟熏坏了的嗓音。
袁建国开了门,我们看到一个人横躺在床上,穿着米黄色的睡衣,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为了防止刺激到他,这间房空无一物,而四壁也被粉刷上了天蓝色的柔和的油漆。刘定伟浑身戴着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还有一顶帽子,除了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到任何皮肤。
他看了看我们,目光无神,然后像个僵尸似的,毫无感情色彩地又把头转了过去,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在想,袁建国一定会十分厌恶我们屡次造访吧?
躺在床上的刘定伟,是一个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他游走在崩溃的边缘,袁建国就像用一根纤细的绳子拉住他沉重的身躯,一点点把他拉回悬崖,这其中容不得任何闪失,一阵微风或者心猿意马都可能让刘定伟再次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我们显然是来破坏这一切的。每一次提起黄玉芬,都有可能是在他原本就冰凉的心上浇上一盆冰水。
袁建国介绍了我,可我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场,我看着已形同废人的刘定伟,想了一会儿,却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住得还习惯吧?”
刘定伟奇怪地看着我,他的整张脸都被隐藏在罩子底下,只有眼睛还转动着,淡淡地说:“习惯。”
“我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有关黄玉芬,也就是你妻子的情况。”
一阵沉默。刘定伟继续看着我,好像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端倪,随后不耐烦地说:“警察不是已经来过很多遍了吗?还有,”他纠正道,“是前妻,我和她有好多年没见过了。”
“嗯,有点儿新情况。”我柔和地说道,“你也别太紧张,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我的心里有点儿紧张,在此之前我没想过刘定伟的现状,照他现在这个样子,即使不愿意提起过往,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又是来了解她杀人的是吧?”刘定伟突然自己说道。
我愣了愣,解释道:“这次我们又有了些新线索,关于一个拐卖儿童团伙,所以就——”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原来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知道一些关于你跟她之间的事儿。”
“我跟她之间的事儿?比如?”
“比如说——”我又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李舒然只让我来找刘定伟,但没说找到他之后该怎么做,我又看了看他,还是决定从头开始了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原先我以为他会提出一些质疑,如果是我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还要我接二连三地提起过往的伤心事儿,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他再次闭上了嘴,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约莫半分钟的时间,转过头来:“有烟吗?”
“什么?”
“你不应该抽烟,对身体不好。”袁建国插话进来,他的语气中带有不满。我看看院长,又看看刘定伟,最后又望向院长。
“好吧!”袁建国叹了口气,无奈地耸耸肩,“就一支。”说完转身出了门。
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从床上坐起来的刘定伟,他把枕头横靠在床头,让自己有个更舒服的坐姿,吸了一口我为他点上的中华,不自然地咳嗽了一阵,笑笑:“很久不抽了,院长不让。我和她是在医院认识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安静地听着,听着刘定伟接着往下说。
大概是在15年前,或者更遥远的时刻,刘定伟在乡里的中学毕业,来到了这座城市。那时候他还年轻,前头没有出路,除了把体力和汗水无休止地消耗在贪婪的土地上,没有更好的选择。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致命的。好在时代不同了,史上最大规模的迁徙,在那个时候再度开始,无数农村的年轻人涌向城市。这股潮流就像无以抵抗的海啸,将刘定伟卷了进来。
和大部分刚进城的青年一样,他吃苦耐劳、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这些经历都已经不值得拿出来炫耀了,当所有的人都在经历同样的事情时,即使这是一个悲剧,也会在麻木中自认为它合理起来。
“我搓过煤,扛过煤气罐,在大冬天跳进结冰的河里捞过淤泥,在三伏天浇过柏油路,反正能吃的苦都已经吃过了,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新中国。”刘定伟藏在罩子后面一句一顿地说着,他的发音被罩子挡着,我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睡过马路,钻过地道,在自行车棚里过夜,晚上冷的时候,就偷别人晾在外面的衣服盖在身上取暖,我记得有一次冷得实在吃不消了,偷了三条挂在外面的短裤套在头上。”刘定伟笑笑,额头皱了起来,以一种自嘲的情绪述说过往。他说的这些和我要知道的无甚关系,更像是在倾诉自己的艰苦。
“我在火车站的地道里遇到一个贵州人,”刘定伟接着说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饿死了。他刚从收容院里出来,卖了几个月的苦力,他脸色苍白,疲惫地坐在地道的消防栓边上,身上盖着一条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薄毯子。我记得是在晚上十点多钟,我没地方可去,就坐到他的身边。”
我皱了皱眉头:“然后呢?”
“别急,你先听我说。”刘定伟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我和那个贵州人聊了起来,他说他已经出来五年多了,之前一直以捡破烂为生,他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手腕处有很深的几道红印子,他解释说是戴手铐戴的。然后掀开了毯子,他右腿小腿安着一个简易的钢架,原来是个瘸子,是在收容所里被打瘸的。”
“哦,是吗,真可怜!”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就像猛然间被针尖刺中神经,我一直等着他说黄玉芬的事儿,以期找到入口,未料在他述说往事的时候,就一下子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没错,管文明就是贵州人,也是个瘸子。我盯着刘定伟,没作过多的反应,我还吃不准他的意图,吃不准他这是故意还是一不留神才带出来的信息,我保持着镇定。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顿了顿,看我没有提问,接着说道:“我带他出地道去吃包子,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事情就是在买包子的路上发生的。”
刘定伟和那个贵州人走出地道,寻找黑暗中还闪亮着的灯光,这一排是琳琅满目的橱窗,夜晚依然绽放出耀人的光芒,动辄数千元的价格,昭示着门前的这条宽阔道路不属于他们。即使这里有吃的,刘定伟口袋里的几十块钱,也不足以支付坐下来需要的勇气。
贵州人比刘定伟要更熟悉这个城市,带着他走街串巷去往另一个地界,据说那儿能用低廉的价格填饱肚子。他们越走越偏僻,路上没有行人,贵州人带他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子。没走两步,就发现更深处亮起了点点红光。
一群不明身份的少年正躲在巷子里抽烟。贵州人比刘定伟有经验,他明显放慢了脚步,刘定伟还傻乎乎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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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上这儿来!”
巷子里的少年对他们说着。刘定伟还在继续,被贵州人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虽然贵州人跑在前面,而且更知道被那些少年追上的后果,但毕竟他腿不是很方便,没跑两步就被刘定伟超了出去。刘定伟心想如果跑出巷子的话,他们应该就不会那么嚣张了吧。他不停地跑。
“那次确实是怕了,”刘定伟说着,“我跑出巷子来到了大街上,原本以为安全了,可以松下一口气了,没想到那帮少年没有放弃,一直追了出来,我看见他们手上举着刀,就是那种中学生的卡尺磨成的长刀,一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臂上。”刘定伟又顿了顿,似乎在强调某种东西,“至此之后,他就改成左撇子了。”
刘定伟顿了一顿,见我仍然没作出反应,继续说了下去。虽说他和贵州人只有一面之缘,可不知那天受了什么指使,刘定伟阴差阳错地停住了脚步,居然转身又冲了回去。那帮少年人多势众,而且下手凶狠,即使刘定伟有粗壮的身板,还是以彻底失败作为这场斗殴的告终。
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被抢走了,反回来冲入少年中的刘定伟,被激起了更凶狠的殴打,他的小腹部被尖锐的刀器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血流了一地,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而且还是自己的。”刘定伟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要不是那个贵州人,没准儿我已经死了。”
贵州人没有忘记刘定伟的义气,没有抛弃他,而是把刘定伟驮到了医院里。
“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谁能想到,就是因为挨了那顿打,就让我时来运转了呢!”刘定伟眼中顿时充满了光芒。
黄玉芬不是刘定伟的救命恩人,但在他眼里已经等同救命恩人了。黄玉芬是那晚的值班护士,刘定伟身无分文,生怕惹上麻烦的贵州人把他丢在医院门口之后,没了踪影。没钱没身份的刘定伟,就像盲流一样被丢在了医院大厅。刘定伟伤口血淌不止,稍微耽搁一时半会儿就会性命难保。
在急诊室值班的黄玉芬,做主收下了他,让刘定伟捡回了一条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刘定伟不知道如何感谢这个长他几岁的救命恩人,他没有钱,在医院的怜悯用完之前,他随时都有被扫地出门的危险。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在颤颤巍巍中,刘定伟安全度过了他的疗伤阶段,直到再次像牛犊一样站了起来。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在医院找一份工作?”黄玉芬问道。
就这样,刘定伟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个贵人。至此为止,刘定伟都分不清楚黄玉芬是一见他就爱上了这个农村的小伙儿,还是从可怜慢慢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刘定伟找到有生以来第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医院帮忙抬尸体。
“我总以为自己从农村出来,见惯也听惯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当真到了每天摸尸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寒的。我总是努力让自己克服这些恐惧,当然也就是因为这个职业每个人都捏着鼻子绕道走,才让我一直平安地干了下去。”
时间一长,刘定伟的恐惧感也就慢慢消失了,医院的停尸房在主楼西侧二百米的地方,是个躲在医院深处的红砖墙平房,医院的其他管理员平时都不在那儿待着,有尸体的时候才去停尸房工作。刘定伟没有家,况且他觉得也没必要花钱租个房子,于是就在装尸体的冰柜旁安了身。一张木头床,一个煤油炉子,这反而让刘定伟觉得有了家的感觉。
到了晚上,他就和尸体一起平躺在这个房间里,虽然有很多房客,可区别在于,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只有刘定伟还能从睡梦中醒来。病人去世可不会有休息日,他们不会在乎刘定伟是不是正在休息或者身体不舒服,往往说来就来,电话一响,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刘定伟都得套上工作衣,到抢救室或病房,在家属的悲痛中,把尸体装上车,然后把他们带回“家”。
每到这个时候,刘定伟总是很体恤地站在门外等着,失去亲人的家属总要有个过渡的阶段。他们要开始抑扬顿挫地哭诉,刘定伟安静地在门外听着,听着那些哭泣和嘴里含糊的喊声。
“其实最好不要在死人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