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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徒-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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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想来想去,李涵章却并没发现春爷对自己有什么不利。就是那四个手下,也的的确确在尽职尽责地照顾着他:白天牵着骡子引路,晚上沿途安排旅店,吃饭时还没等李涵章坐稳,满桌子菜肴就上齐了。还有这四个人对他那个背篼,更是让李涵章放心,自己骑上骡子的时候,背篼驮在骡子身上;自己一跳下骡子,他们马上就会很殷勤地从骡子背上取下背篼,递到李涵章手里。他们似乎很明白那个背篼里装的是些值钱东西,所以,按照江湖规矩,没有主人许可,绝不染指。看来,春爷派来的这四名手下,也都是在道儿上混了多年的伙计。

有了这四名临时随从,又加上春爷赠送的这匹骡子,李涵章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唐僧西天取经的感觉,只不过这四名随从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虽然承担着护卫的角色,但很少说话而已。这多少让李涵章有点儿感到闷得慌。在龙泉驿那家客栈里,春爷谨守“英雄不问出处”的江湖规矩,没问李涵章的姓名。这一路上,春爷的四名手下也同样默默地伺候李涵章,简短客气的言谈间,不仅不问李涵章的姓名,连他们自己的姓名也没透露一个。于是,李涵章闲来无事,便悄悄地给这四个随从各取了一个名字:那个既瘦又高的伙计,叫“竹竿”;那个既黑又胖的伙计,叫“木墩”;那个嗓子沙哑,大着舌头说话不利索的伙计,叫“哑炮”;那个似乎生过癞疮,脑袋上一片一片没毛的伙计,叫“花瓜”。

在给他们取这些名字时,李涵章心里想,其实,人生在世,姓名不就是个符号吗?比如,我李涵章现在就不是李涵章了,更不是什么中央党部秘书特派员、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联络参谋,或者新编第一军政治部主任,我现在是周耀祖,是从成都去昆明的小商贩周耀祖。但不管是李涵章也好,周耀祖也好;李主任也好,周老板也好,我还是这个“我”,我的姓名、职位、生活、境遇等等都变了,但我依然还是“我”。

虽然如此,但人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孤胆豪杰,李涵章就不得不在这四个临时随从面前,天天绷着脸,端着架子。本来,他的目的就是逃命,一直从云南逃出国境为止,买铁货什么的,也就是做个幌子,或者是说掩护身份的。现在,有了这四名侍从兼保镖,他乐得自在,也免去了很多麻烦,赶路的速度,比以前设想的快多了。只是这四个人不爱说话,李涵章烦闷之余,不免想起和江辉琦、周云刚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和他俩分手多少天了?他们现在安全吗?他们到哪里了?

这些天来,李涵章一直疲于奔命,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有些不知魏晋了。而这一路经过的简阳、资阳、资中都是一些小县城,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报纸。下一站是内江,到了那里应该有机会了解到一些情况吧?

李涵章上一次去内江还是在抗战期间。那时候,国民政府的国家总动员会议和几个经济监察大队都刚成立不久,四川有三个大队和一个直属支队,由中统、军统、三清团三个特务单位混合组成,大队长、大队副和秘书三家各占一个,下面的大小职务也是三家平分。因为经济检查大队专门调查囤积居奇、高抬物价的案子,触及的都是些平时在当地威风八面的人,工作开展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第三经济检查大队,所辖不仅有自贡的盐,还有内江的糖、威远的煤、荣县的棉花、富顺的粮食,全是后方民生必需品。但第三经济大队把事务所建在自贡市釜溪公园之后,却根本没法开展工作,别的不说,就连布告都是贴出去就被撕掉。这个大队的柳队长是中统的人,万般无奈之下回总部来诉苦。总部分析了原因,认为他的主要问题是没有处理好与当地哥老会的关系。于是,李涵章作为专员到了内江,通过川中哥老会二十几个公口的总舵把子,帮柳队长打通了整个辖区哥老会的门户。江湖人说事,离不开江湖。所以那次内江之行,让李涵章对这个小城的地理形势了若指掌。当然,李涵章那次内江之行,收获最大的还是中统总部:虽然经济检查大队由国家总动员会议直辖,但经济检查大队报送情报和统计材料时,历来是会分送一份到中统的,而有些重要材料,甚至只给中统,不给国家总动员会议。李涵章因此大受总部赏识,抗战后他能不随总部迁回南京留在重庆,也得益于那次行动。

比起以前在重庆的日子,李涵章觉得自己变成了瞎子、聋子。那个时候,全国这么大的地方,每天都有大量的各种信息汇聚到重庆党部,整个天下的时局变幻,他可以说都了如指掌。但现在,就连想得到江辉琦、周云刚这两个昔日下属的一点消息,也变得十分困难了。

李涵章并不担心江辉琦。江辉琦表面木讷、内心聪慧,躲避共党的搜捕,不是什么难事儿。李涵章担心的是周云刚,这个脾气暴躁的四川汉子,从头到脚只有一根筋,只要是他认准的道儿,从来不知道转弯抹角,一路梗着脖子走下去,九头牛都拉不会来……想到这一点,李涵章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让周云刚跟自己上路,或者让周云刚和江辉琦一起走,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但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晚了。

2

“哥子,内江马上就要到了。”

李涵章正骑在骡子上想着江辉琦和周云刚,既高又瘦的“竹竿”勒住缰绳对他说。

“唔,还是老规矩,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住下吧。”李涵章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句话。他抬眼望了望,团在沱江怀抱里的内江城,果真遥遥在望。

李涵章原本想,春爷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他说把自己送出自己的地盘,最多就到简阳县地界。哪知道,他竟低估了春爷的势力范围,一直走到这里,四个随从都还没有要回去复命的意思。李涵章暗自有些汗颜:为了工作方便,他十多年前就加入了青帮和哥老会,自以为对这些组织非常了解。却不想,江湖规矩毕竟是人定的,人在变,有些看不见的规矩也在变。自己了解的是那些不变的,而因时因事变化的,自己却未必清楚。比如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当地哥老会就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联络方式,跟以前官家的驿站一样,虽然出了龙泉驿的地盘,但每到另一个舵把子的“码头”,那个专门负责联络的竹竿就会提前去打前站。等他们这些“后续部队”到达时,竹竿已经笑嘻嘻地等在路旁,把什么都安顿妥当了。继续往前走,果然没有一点儿麻烦。

一个江湖组织能绵延数百年,要是真的死守老规矩,一成不变,怎么可能经历那么些朝代?这样一想,李涵章就理解了,为什么一个小喽啰开道,就能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州串县,从成都附近的龙泉驿,一路走到内江。他摸了摸贴身揣着的证明,暗自好笑:离开成都前,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才搞到这个“护身符”,居然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位舵把子春爷的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呢?这四名临时随从,能跟随自己多久呢?

李涵章想,如果能过泸县、经叙永出川,然后再一直把自己送到昆明就好了。想归想,但他不能说出口,更不能问竹竿他们。不就一把勃朗宁的交情吗?春爷能这样待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再问,岂不显得自己太没胸襟?

当晚,竹竿在内江城大东门内的东大街上找了一个客栈。客栈虽说窝在小巷子里,但却有一个极祥瑞的名字,叫“福禧顺”。走了一天的路,人困骡子乏,几个人还是像前几天那样,言语不多地吃了饭,就早早地休息了。李涵章也同样多留了个心眼,在进客栈的路上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饭后,又在客栈周围转了一圈,才回了竹竿为他定的房间。

客房的安排也和第一天同样,依然是李涵章住个单间,他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住在李涵章的左右两侧。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住下,竹竿都是这样安排的,看来,竹竿是这四个人的小头领。这么想着,李涵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仍保持着和衣而眠、枪不离手的老习惯,仍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睡得正香,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李涵章被惊醒了。他麻利地端起那支柯尔特手枪,翻身坐了起来。

侧耳听了好一阵,四周没有任何异常。李涵章点燃床头桌上那盏油灯,赫然看见桌子上斜插着一支飞镖。

这种飞镖李涵章并不陌生,那是练武的人经常用的三棱镖,后尾上带有一撮白缨。不过,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飞镖上竟穿了一张胡乱叠着的纸。他急忙把飞镖拔下来,打开那张纸——纸上,是用血写的几个字:“危险,立即离开!”

李涵章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一下,这张巴掌大的纸片,像是从哪儿随便撕下来的,很不规则,上面的字显然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笔画断断续续,歪歪斜斜。李涵章立即把那张纸放在油灯上燃着了,然后“呼”地吹灭了油灯。又等了一会儿,确信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背起背篼,拎着枪冲出了屋门。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喊住在自己房间左右两侧的竹竿他们赶紧起床,同自己一起连夜离开这里。李涵章决定先去右侧竹竿和花瓜住的房间,哪知道,刚出了自己的房门,侧过身子,他就发现左右两侧的房门大开着。出了什么事儿?李涵章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得更严重,他打开柯尔特手枪的保险,平端着进了竹竿和花瓜的房间。可房间里屋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兄弟,兄弟,竹竿!”喊了两声没人应,李涵章一着急,喊出了他自己为他们取的绰号。

但房间里仍没动静。

李涵章心一横,摸出了口袋里的火柴。火光闪亮的瞬间,李涵章惊呆了:他看见竹竿躺在床上,花瓜趴在地上,两人的身下全是血!李涵章随即又去了左侧木墩和哑炮住的房间。果然,那两人跟竹竿和花瓜一样,被人用刀抹了脖子。

3

那张血字纸条,看来是那个提醒自己身陷险境的杀手,随手在哪儿扯下来的一张纸,然后用手指蘸着那四个随从的污血匆匆忙忙写下的。凭直觉判断,李涵章相信这个人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救自己的,自己应该相信他在纸条上说的“有危险,立即离开”的劝告!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涵章就调动了他的大脑里对内江这座小城储存的所有信息。

进城的时候,李涵章就看出来了,几年过去,内江城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以内江建城的格局,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变化:沱江流到这里,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儿,由江水绕成的那块陆地,有如一个小半岛,内江城被沱江环抱,就建在沱江西岸的“U”字里侧,这是内江城的得名,也注定了内江城不可能有太大的拓展余地。竹竿安排他们住下的这家福禧顺客栈,就在内江城东大街的一个拐角处。李涵章记得,东大街的尽头,就是内江城的大东门;穿过这道城门,便到了江边;由此过河,可以渡到沱江东岸。

做出了决定之后,李涵章首先想到的,是栓在客栈院子最后边马棚里的骡子。他疾步走过去,接着院子里气死风灯笼的微光,正要解骡子的缰绳时,忽然,从马棚一角的草堆里钻出一个年轻人,揉着眼睛问:“客官,这三更半夜的,咋上路啊?牲口还没吃饱呢。哎?客官您不是五个人一起住的店吗?还有四个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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