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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寻思着,田文清的大儿子站到李涵章脚边,问他:“你为啥要姓张?”
李涵章看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知道童言无忌,也问他:“我为啥不能姓张?”
“我妈妈已经姓张了,你后来,就不许姓张。”
船上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李涵章逗他说:“你姓啥?”
“我姓田。”
“你弟弟姓啥?”
“我弟弟嘛,也姓田。”
“就是嘛,你姓田,你弟弟也姓田。我是你妈妈的弟弟,所以,你妈妈姓张,我也姓张。”
“是不是真的?”远娃回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田老板夫妻两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就都只是笑,不吭声。
李涵章铺好床,从木箱上下来,拎起包袱正要出门,远娃拉住他问:“你真是我妈妈的弟弟吗?”
李涵章弯腰牵住他的手说:“当然是,你喊我舅舅嘛,看看我得不得答应。”
远娃于是就喊:“舅舅!”
李涵章就答应:“哎!”
远娃又喊“舅舅”,李涵章又答应“哎”……这样喊着答应着来到船头,李涵章打开包袱,拿出香烟散给船上的桡工和大富、大贵,说好,晚上他请大家吃肉喝酒。
彼此客气一番之后,李涵章把他买的那些卤豆腐干、牛肉和酒摆出来,先请大富大贵他们坐下了,又拉着远娃去请田老板一家:“既然远娃把我喊舅舅,我们就不是外人,一起吃个饭嘛。”田老板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张小凤却像是晓得在川江上的船,忌讳女人到船头去,只是羞羞答答地抱紧怀里的婴儿,推说怕外头风大,把小娃娃吹感冒了。
李涵章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出来各样选了一点,叫远娃给妈妈拿进去,然后大家这才正式开吃。都是跑江湖的人,也不拘束,就着江风美景说起东家的小媳妇西家的大姑娘,笑声不断。李涵章不喝酒,就一碗一碗地喝水。水的颜色和酒的颜色一样,大家都晓得各有各的难处和讲究,不问,也不强求。
2
虽说已经是夏天了,但夜半风起,还是有些凉意,大家吃饱喝足,各自回去休息。大富大贵和桡工都是老江湖,喝得兴高采烈,正好倒头就睡;李涵章不喝酒,当然一直清醒得很;只有田老板因为是借着转弯的人情拿了钱来搭船的,原本小心翼冀,害怕出意外,现在看到船上的人对他一家这么好,百感交集,吃得少,喝得多,话也多,人家都起身了,他还拉着李涵章说话。
“田老板,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李涵章架着田老板进了船舱。张小凤和两个孩子都睡得死沉,两人进来,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李涵章想把田老板扶到里面去,可田老板靠在舱门口那几口箱子上,拍着李涵章的“床铺”说:“兄弟,在这里坐一会儿,再说说话吧。”
李涵章没办法,只好把田老板扶到自己床上,自己靠在他旁边,两人并排坐着。田老板也不看李涵章,涨红着脸,硬着脖子说:“躲日本人的时候,我和家里的人跑散了,一路乱走,有车搭车,有船搭船,到现在都没回去过,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健在……张兄弟啊,我不孝啊!”
李涵章看着这个人想,他把自己叫兄弟,其实未必就比自己的真实年龄大。天下做儿子的,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不想当孝子?且不说父母的养育之恩,眼前还有自己的儿子看着,屋檐水滴旧窝窝,下辈人望着上辈人呀!便安慰他:“你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回去是四个人,伯父伯母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田老板听到这话,“哈哈”地笑了两声,看着妻儿说:“那是,那是。小凤是达县那边的,和她姐姐两个抗战后期逃荒出来的,我们在重庆的码头上帮人家卸货,后来认识了一个古城船老板,沿嘉陵江运货到重庆,再转轮渡把货运到上海。我和小凤给他搬保宁醋,久了就熟悉了。后来,小凤的姐姐嫁人了,我们就搭那人的船顺嘉陵江去了古城,在西河镇开了家小店。西河真是个好地方啊,物产多,人又厚道,兄弟,我真是舍不得走啊。”
“难怪她刚才不到船头上去,原来也是在码头上见过世面的,懂规矩。”李涵章揭开了心里的疙瘩,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那为啥要走呢?”
“解放了,要过安稳日子了,想家里的老人呀!”田老板抓住李涵章的手说,“兄弟,落叶归根,船要靠岸啊。再说,儿子咋办?我不能让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是谁家的后代呀!”
田老板说完这话,慢慢低下头,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李涵章却被他的一句“落叶归根,船要靠岸”给惊醒了。他回想着田老板的话,回想起他说西河的那些话,他相信田老板说的是实话,因为他虽然没去过西河,但却去过古城,去过古城的观音庙,而且在他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想不透的谜。
抗战后,他奉命送程汉松将军的骨灰回老家。而程将军的老家,就在古城一个叫观音庙的山村。大队人马到古城时,已经是下午了,不可能当天赶到观音庙,便根据将军夫人的安排,安顿到了古城的寿山寺。程将军是古城的名人,他魂归故里,来吊唁的社会各界人士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很多,为安全起见,也为了表示自己对程将军的敬意,李涵章亲自带人在那里守灵。
县长组织社会各界来哀悼程将军的时候,程夫人一直在寿山寺的后院没有露面。晚上,前来哀悼的人都散了,李涵章正安排士兵换岗休息,程夫人进了前殿,把程将军的骨灰从香案上抱走了,临走和李涵章商量,怕程老太太看见骨灰盒伤心,她带来了棺木,要把骨灰盒放在棺木里抬回去。
第二天启程时,程将军的灵柩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他的老家观音庙。随着灵柩一同回去的,有李涵章带的军人,有县长和政府官员,还有蒋校长在重庆亲笔题写的挽联。灵柩直接被抬到了挖好的坟地,临下葬之前,程将军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要求最后看一眼儿子。霎时,李涵章的心跳出了嗓子眼,程夫人却捂着被白绫缠住的左手腕,镇静地吩咐打开棺盖吧!
老太太扑到棺木上叫了一声“我的儿啊!”随即被抱开了。就在开馆的那一瞬间,李涵章看到程将军躺在里面——是的,棺材里不是骨灰盒,而是程将军本人!李涵章在错愕中,看到棺木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慢慢地落到了坑底。
一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明白自己是眼花了,还是真有其事。如果只是自己眼花,那其它人呢?老太太总是瞒不过的吧?要是真有其事,那遗体是怎么回事儿呢?那……真的是程将军的遗体吗?
李涵章呆呆地想:当年自己虽说只是个上校,但也算得上威风凛凛,现在这个样子,怕是站在那些人面前,他们都认不得自己了。
看着自己已经满是老茧的手,李涵章不照镜子也想得出来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他暗地里长叹一声。
3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就被大贵叫醒,让他们把行李留在船上,人先下去。李涵章好办,一个人跳下去就行了,但张小凤却不知道怎么的把建娃惊醒了,小家伙“娃娃”直哭,田老板昨晚喝过了,自己连路都走不稳,哪里顾得上娃娃?李涵章只得一手抱一个小孩,让张小凤扶着田老板下了船。站在岸边,李涵章只见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在江面上,什么都还看不清楚。船上响起了激烈的梆子敲击声和船工们的吆喝声,远娃抱着李涵章的脖子问:“舅舅,他们在做啥?”
“赶耗子。”李涵章在远娃耳朵边说。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大贵招呼李涵章他们上船。几个人回到船上,没事情做,倒头又睡。李涵章睡了这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发现田老板一家都不在仓里,忙翻身下床,却看见田老板已经带着家人站在船尾看风景了。李涵章回头望了望,隔山隔水的,连涪陵城的影子都看不见。李涵章正想和田老板一家打招呼,船尾的大贵唱起了川江号子——
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
隆昌生产白麻布,自流贡井花盐出;
合川桃片保宁醋,金堂柳烟不马虎;
五通锅盐红底白口,嘉定曾把丝绸出;
宜宾糟蛋豆腐乳,柏树溪潮糕油嘟嘟;
牛屎鳊的矿糕当烛用,泥溪板姜辣乎乎;
内江白糖中江面,资中豆瓣能下锅;
南溪黄葱干豆腐,安定桥的粑粑搭鲜肉;
泸州有名大曲酒,爱仁堂的花生胜姑苏;
永川豆豉古蔺笋,合江的猪儿粑和罐罐肉;
江津广柑品种多,太和斋米花糖猪油酥;
好耍要算重庆府,买不出的买得出;
朝天门坐船往下数,长寿进城爬陡坡;
梁平柚子垫江米,涪陵梓菜露酒出;
石柱黄连遍山种,丰都出名豆腐肉;
脆香原本万县做,其名又叫口里酥;
夔府柿饼甜如蜜,巫山雪梨赛昭通;
奉节本叫夔州府,古迹白帝来托孤;
臭盐碛武侯显威武,河下摆了八阵图;
石板峡口水势猛,仁贵立桩拉匈奴;
言归正传加把劲,再往下走是两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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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正是初夏,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贵的“吼声”在山间水面回荡,像是带着人在神游川江沿岸。李涵章经常在这条航道上往来,最喜欢听这些船工吼号子。船工号子有很多种,船行下水平水的时候、闯险滩的时候、行上水的时候,他们都会唱不同调子的号子。大贵现在唱的这段,是川江两岸的娃娃都会唱的《跑江湖》。一句句歌词钻进耳朵,一幅幅图画便随即出现在李涵章面前,让他想起童年、想起早些年坐船离开重庆去上海……
看了风景,听了号子,李涵章又和田老板摆龙门阵。不过,说来说去,话题最后还是绕到了青龙镇。
“从重庆上船,沿嘉陵江往上走,离古城最近的一个码头,就是青龙镇。那里是古城东南面最大的集市,来来往往的人多,开个铺子就能养家糊口。听街上的人说,青龙镇以前没有那么多人,日本飞机轰炸古城以后,好多城里人都往乡下跑,青龙镇来得人最多。我隔壁那家,以前在管菜园买米,日本飞机第一次来轰炸古城的时候,他们就来青龙镇租了房子卖牛羊肉。后来抗战胜利了,他们就把房子还给李大爷,又回古城去了。”田老板看着江水说。
“那你们为啥不直接从古城到重庆,再从重庆回宜昌?要跑来涪陵转一圈呀?”这句话李涵章昨天就想问,可那时候才见面,人还不熟,问不出口。
“她姐姐在这边。那个时候他们两姐妹在朝天门码头帮人搬货混口饭吃,妹妹和我结了婚,姐姐找了个涪陵船工。现在我们要回宜昌,这辈子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走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好。”田老板看看张小凤和两个儿子,摇摇头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人活一辈子,好难哦。”
这样一路说说话话,没多久,船到了丰都码头。大富问李涵章和田老板:“我要上岸去买点豆瓣和臭豆腐路上当菜,你们去不去耍一圈?”
田老板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两个娃儿在船上,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落水里就糟了。”
“我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哪里去也就是屁股一抬的事情。”李涵章想了想,站起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