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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爷,两位兄弟,说老实话,我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才一路出来边做小生意、打短工,边找姐姐。现在晓得姐姐和姐夫日子过得好,也就放心了,不想再东跑西跑了。只是我投亲不遇,又没有钱粮,咋生活哦?”李涵章做出一副落魄的样子说。
“把户口办下来,就啥都不怕了,青龙镇来来往往的人多,做个小生意就能求生活。”李大妈端菜上来,听了几个人的话,边喊他们动筷子边说,“出门的人都有难处,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以后挣了钱,再跟我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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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在李大爷家落了脚,跟着李来宝去镇里上了户口,在李来宝的帮助下,又在税务所办了经商的执照。现在,他的户口本和执照全是真的,看着这些在别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李涵章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拿到这些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件。
那天晚上,他抱着那些证件睡着了。半夜醒来时,他心里还在想,总算安全多了,能活下去了。活下去,才有希望见到父母和孩子。就算纸包不住火,总有暴露被抓的一天,不过,以后的事情很难说,自己也许会在暴露前病死,也许会在暴露前掉到水里淹死,也许会被抓住枪毙,也许在抓的过程中被击毙……
对于生死,李涵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考虑过。每个人生下来再活下去,最后总有死的一天,以前把人通过努力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看得太重,现在每天都面临可能随时失去自由和生命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最让他舍不得的,除了亲人,就是明丽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江水。他舍不得这些天赐的好东西,有太阳的时候,他尽量不走背阴处;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尽量迎风站着,让风把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衫吹得鼓胀鼓胀的;到江边,他脱掉鞋,踩着鹅卵石,尽量往水深处走,让躺在水底的鹅卵石抵自己脚上的穴位、让水里的小游鱼在自己浮起的汗毛间跑来跑去……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只有活着,才能享受到这样美好的日子!
只是,好兄弟周云刚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了。还有江辉琦,自成都分手之后,就没有一点音信,也许他已经逃到境外安全的地方,也许他早就被抓了,也许半道跟了霍金寿、张司令那样的人,又走上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被剿灭了,也许像自己这样,“潜伏”下来了……但不管如何,李涵章相信,江辉琦绝不会像苟培德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不干不净地活着。
川东北的秋天,早上五点多,天就开始一点一点地亮了。李涵章躺在李大爷的客栈里,通过打开的窗户看外面模模糊糊的景色逐渐清晰,看青翠的竹林、江岸上赶路人仓促的背影和泛着磷光的江水上柳叶一样的小渔船。风在竹林间游走,竹枝和竹叶在风中发出低沉悦耳的哨音,李涵章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世间最华美的音乐厅,从视觉到听觉到嗅觉,享受着一场完美的盛宴。
他弄不明白自己前三十多年都在做什么,姑且不说广州、武汉,或者南京、上海,就算是重庆和成都,哪里没有各样的天赐美景?为什么自己居然都没有注意过呢?是什么让他忽视了这些美好的东西?
房前走廊那一头传来木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一阵脚步之后,又传来推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声音沿着走廊尽头的木梯,融进了江岸的风声里。在这里住了两天,李涵章已经知道了李家的规矩:每天早上,李家的女人总是比男人们早起,李大妈去帮二小子李来宝开茶馆、打扫卫生;来玉的老婆孙春华去铁匠铺子,为丈夫准备一天要干的事情;他来时遇到的那个长辫子女子,叫陈么妹,她会去江岸的菜地里砍菜,装一大背篓回来,外面的老菜帮子喂猪,里面的嫩菜心做饭吃。三个女人把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陆续集中到厨房,一起做早饭。这个时候,男人们也就起床了,穿衣裳,洗脸。等李大爷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已经收拾干净,只等着给他老人家请安,然后听他说:“吃饭吧。吃了饭个人把个人一天的活路做好。”于是,大家开始吃早饭。
前两天,李涵章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没有进项,只能算是吃闲饭,今天青龙镇当场,他也办好了所有手续,生意就可以开张了。
吃过早饭,李涵章把装了些旧衣烂衫和一千多万钞票的背篼留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挎着李大妈给他准备的篮子,出了客栈。李大妈平常要买的,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于是,她便以为这些东西大家都需要,最好卖,所以,李涵章篮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家庭主妇们日常需要的零碎玩意儿。
李涵章没卖过这些东西,挎着篮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吆喝。那些专门出来买东西的大婶看见李涵章篮子里的东西了,却也不买,最多问个价,就不停脚地走开了。到了街心,戏台上正热热闹闹地响着川剧锣鼓,下面也没个椅子凳子,看戏的全站着,背着背篼担着罗蔸,有的想挤到前面去看,有的看了半截遇到急事要出来,结果上面音韵铿锵,下面嗡嗡声一片;上面走马换将,下面你进我出。李涵章原本没有看戏的打算,可经过的时候被人一挤,篮子反扣着掉地上了,里面的东西全滚了出来。看着李大妈赊来的这些东西被人们踩上一脚,再踩上一脚,李涵章这时候才有了看戏的感觉,那些戏里的人物命运,是早就被编戏文的人安排好了的,演员和观众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李涵章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这些小玩意儿,因为那些人全都不是有心要踩踏它们。难道脚往地下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被无形的力量挟裹着进进出出而已,他们只能看见别人的背或者肩膀,早已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了。于是,李涵章明白了,自己虽然跑过几千里路,做过几个月生意,但真的要在青龙镇扎下根,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边想着,边低着头慢慢回到客栈,
李大爷坐在茶馆门口抽水烟,看到李涵章垂头丧气的样子,笑着说:“张老板,一方一俗,青龙镇塘塘虽然小,水却深,那些婆娘万万不会去生客手上买东西。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去赶遛遛场,一来二去,等他们都认识你了,生意也就好做了。”
李大爷带着李涵章进了茶馆,来到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旁,看着三个正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打川牌的老头儿说:“这老兄弟三个,都是杂货客,几十年跑青龙镇边上的乡场,你跟着他们先跑些日子吧。”
“张老板,莫要见外,李胖子已经把你的事情给我们说了。生意大家做,多一个人同路,更热闹。只是,你打算卖啥呢?”正对李涵章坐着的一个干瘦老头儿冋。
李大爷用旱烟杆指着说话的人对李涵章说:“这是梁老板。”
“梁老板,您哥儿几个帮人帮到底,指点指点我。”李涵章真的不知道在青龙镇这个地方,自己能靠什么本事生活下去,诚心央求道。
“按理说,当个小货郎最实在,可张老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下了乡,怕是几个婆娘围上来一说话,他的脚杆就软了,最后连东西是咋不在了的,都不晓得。”
“还是宋老板会看人。张老板,你说说看,以前做过些啥生意?我姓曹,是李胖子的老挑。”
老挑就是连襟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曹老板是李大妈的妹夫。李涵章晓得了这层关系,猛然想到来玉是打铁的,便说:“我一路走来,帮人卖过大足的铁器,对这个还在行。”
李大爷把旱烟锅子往桌子上一敲,铁板钉钉地说:“你就去来玉铁匠铺子装些镰刀砍刀,正好不用花钱去赊账,你卖得了,来玉收个本钱;卖不了,回来丢到铺子里,到了青龙镇赶场天,他接着卖就是。等你路子跑熟了,再说往后的营生。”
就这样,李涵章跟着梁老板、宋老板和曹老板一起,你担着担子,我背着背篼,天天约好了去青龙镇周围赶遛遛场。
第二十五章 结婚
1
来宝每次去古城开会,都一定会带几个蒸馍回来。开始,李涵章有些奇怪,后来才知道,古城地处川东北,湿气重,除了冬天,一年三季的剩饭放不到下一顿去就会馊。但蒸馍却是个好东西,就是在三伏天也可以放上一个多月,哪怕硬得像石头,上笼床一蒸,还是原汁原味:闻一下,桂花香;看一下,雪花白;咬一口,酥软;嚼一下,回甜。李大爷说:“吃蒸馍这个好东西,要感谢几百年前古城的老回民。回民千里万里去朝觐,又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自然要在带的食物上多下工夫。后来,早就不是只有回民才吃,汉人也吃,还带出去评了奖,巴拿马国际博展会的银奖。”
自从李涵章知道古城人喜欢吃蒸馍以后,就把蒸馍作为首选礼物,只要有什么走动,都会买上一些。有一天,他路过程将军的老家观音庙,顺道悄悄给将军上坟,摆在坟头的就是几个蒸馍。
从程将军墓前回来,李涵章的心情很不好,放下空背篼就去嘉陵江边洗澡。到了江边,看到孙春华和陈么妹在洗衣裳,懒洋洋地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这才泡到水里,漂在水面上想心事。
现在,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程将军了。想到这一点,李涵章说不出有多难受。不过,还好他在路上听人说起,程将军是抗日英雄,他的家人都被政府接到成都去了,程夫人安排了工作,几个娃娃也都在上学,日子过得还好。现在,家里只有程将军的母亲程老夫人陪着程将军——程将军去世后没有多久,老夫人就因为伤心过度去世了,临死前吩咐一定要和儿子葬在一起,说是生前母子三年难见两次面,现在好了,天天见。李涵章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亲,自己现在和他们不要说三年见两次面,这一生怕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就是死了,可能也没有机会……
江水在李涵章的脸上荡漾,把李涵章的脸弄得湿漉漉的,让李涵章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流过泪。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孙春花在上游远远地冲他喊:“张大哥,回去了。”
“怕啥?晚上凉快,正好多泡一会儿。”李涵章回应道。
“要不得,这段江水急,小心把你卷跑了。”陈么妹也站在孙春花身边冲李涵章吆喝。
李涵章听两个女人这样说,怕她们担心,赶紧游上岸,穿了衣裳,和她们一起往回走。
孙春华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锤衣裳的木棒,和么妹说着闲话。她是年前才进的李家门,说起来,还算是新媳妇,不过因为性格爽快,嗓门大,力气也大,早就当了半个家了。
陈幺妹也和孙春花一样,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木棒,只不过她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李涵章心想,看起来,么妹要比孙春花年龄大,却现在还没出嫁。没出嫁也就算了,居然不回家,常年在李家住着,真是奇怪得很。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却不敢问出口,只好闷头走路。
走过江岸,沿着木梯上了李家的客栈,李大爷、来玉和几个客人正坐在通道上纳凉。李涵章看看他们,问:“来宝呢?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李大爷说:“县里成立人民法院,开啥子会,他被镇上派去开会了。”
李涵章“哦”一声,怕李大爷怀疑,没有多问,想着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