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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爷说:“县里成立人民法院,开啥子会,他被镇上派去开会了。”
李涵章“哦”一声,怕李大爷怀疑,没有多问,想着刚才夜幕中么妹那低眉含胸的样子,看着远处月光里的江水发呆……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跟老曹一起去赶东兴场。多数时候,李涵章和老梁、老曹、老宋四个人一路,但有时候,各家难免有事情,人便不齐整。
出了青龙镇,转过一个山弯,李涵章看见远处山坳里有一处浓密的竹林,隐约间可以看到屋檐翘角,便问老曹:“那是啥地方?地主家?”
老曹说:“人要是不死,肯定是大地主。可惜死绝了……说死绝了也不对,还有么妹在。不过她迟早要出嫁,终究不会是陈家的人。”
“这房子和幺妹有啥关系?”李涵章问。
“你还不知道吗?从这里过了那么多次,没听你说起,还以为你早就晓得呢。”
“以前只顾着跟在你们后面走,听你们说话,盘算东西卖不卖得出去,哪里有心思想这个?现在不是轻松些了嘛。”李涵章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那栋房子,只好这样东拉西扯。
“也是,张老板你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现在做生意,比我强多了。”老曹是个实在人,和老梁、老宋在一起,吃亏的总是他。李涵章心知肚明,每当这样的时候,便暗地里旁敲侧击提醒老曹,却不露痕迹。老曹虽然诚实,但不傻,知道李涵章是在帮自己,也不说破,只在心里想李涵章毕竟是姐夫的人,和他走得更近些。
两人继续往东兴走,路上,李涵章问老曹:“花房子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你是想问花房子,还是想问陈么妹?”老曹逗李涵章说。
“我……我真是问花房子。”李涵章愣了一下,随即说。
老曹也不再开玩笑,便一边走一边讲花房子:“青龙镇这一片,早些年最大的地主是陈家,花房子就是陈家的产业。陈家祖上还算是人丁兴旺,后来不晓得啥原因,一辈不如一辈,到了陈大虎这一辈儿,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李涵章一听“独苗”,就问:“那他是陈幺妹的啥人呢?”
“你看你,我说你是在问么妹,你还嘴硬。”老曹看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他是陈么妹的大哥。他们两兄妹中间还有七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养活,么妹生下来以后,就过继给东兴的一户人家了。那户人家就在去东兴场的路上,我们一会儿还要从他屋门前过路。”
“哦,那你接着说花房子、说陈大虎嘛,他们一家是咋在这里死绝的呢?”李涵章想不出来能让一家人死绝的,会是一个什么原因。
“你莫要着急,先听我说陈大虎。陈大虎上无兄下无弟,陈家人丁单薄,日子过得一点生气都没有。陈老爹一则为了家族枝叶茂盛,二来也为了少请几个长工,从陈大虎十六岁起就给他娶婆娘,隔几年就是一个,十几年间陈大虎就有了六个婆娘,生了一大群儿女。说起来,他们家田多地多,陈大虎小的时候,家里有几个长工。后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第五个婆娘的时候,陈家就已经没有长工了。陈家的人自己插秧,自己割麦,几个婆娘更是忙得风车斗转,割草、砍柴、喂猪、放牛,就连刚进门没几年的小娘子,腰杆里也拴了一个干粪筐筐,跟在牛屁股后面,用一双绣花的手往地里撒粪。”
李涵章听得发呆,叫道:“这样好的日子,咋会一家人死绝啊?”
“你莫要心急,听我慢慢说嘛。”老曹擦着汗,接着给李涵章说,“有一天下午,陈大虎正在犁地,猛然间地角陷了一个大坑,人和牛全都掉了下去。坑里到处是癞蛤蟆,直往陈大虎的身上跳。陈大虎吓得直叫唤救命。他的小娘子在地边上装粪,才听到背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就不见了男人。正在发呆,又听到呼救声,连忙把粪筐筐扔掉,跑过来,站在坑边往下看。陈大虎边打癞蛤蟆边大声喊她快回去找人。”
老曹正讲得起劲儿,李涵章忍不住又问:“是个啥坑?里面有毒蛇猛兽把他一家人吞了?也不对啊,真有毒蛇猛兽,死的只有陈大虎一个人啊。”
两人这时正走到一个山坳,看见有人在山坳的瀑布下面喝水,老曹跟他们打着招呼,走了过去。李涵章跟在老曹后面,也从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捧水喝。
等熟人都走了,两人坐在瀑布下,边乘凉边接着聊天。
“接着说嘛。”李涵章很想知道陈家一屋人的死因。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尽管日机来轰炸过几次,但不至于会洒下什么细菌吧?况且,真是那样,死的就不只有陈家人了。
“好,我接着给你说。不过,我晓得的这些都是听来的。”老曹看李涵章听得兴起,也越说越有兴趣,“陈大虎在洞里呆了一会儿,适应了洞里的亮光和霉味。癞蛤蟆一坨一坨地从洞里往外跳,没多久,洞里就只听得到陈大虎和牛的喘气声了。陈大虎东走两步西走两步,到处乱摸,手里没摸到啥,脚下却觉得不平整。他闲着没事,蹲下来,张开蒲扇大的一双手,狠劲地刨。土是松的,几下就刨到那些硬东西了。陈大虎摸了摸形状,疙疙瘩瘩的,像是元宝。
他激动得连忙剜了一块举起来仔细看,真是元宝啊,大锭大锭的银子!他发了疯一样的满地刨,满地都是银子。一会儿,他的老爹老妈和几个婆娘全赶来了,爬在洞口一阵乱吆喝。陈大虎喊他们先回去给他弄点吃的东西,然后把家里的粗麻绳和箩筐收拾好,天黑以后悄悄拿来,还不准扎火把点亮。这天晚上,陈家的人像穿梭一样搬了一夜的银子。天要亮了,陈大虎看看脚底下,银子就像没少一样。这以后,他们又搬了七个晚上,才把满窖的银子全都搬到了陈家的偏房屋里。”
虽然挖到宝的事情常常听说,但毕竟发生在身边的很少,李涵章有些吃惊地问:“这么多啊?陈大虎拿来做啥了?”
“还能做啥?盖房子。花房子就是用那些钱盖的。你想想,陈大虎那么些婆娘、那么些儿女,以前住的瓦房看不上了,就用石头盖了五套天井的花房子。陈大虎以为他有那么多银子,他家恐怕要祖祖辈辈过富日子了。却不想,横财飞来的时候,横祸也来了。不晓得是被哪路兵匪找上了,有一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枪声四起,像是在放爆竹,从青龙镇渡口到这山弯里,一路火把,沿途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吭声,还有人家怕娃娃哭,把娃娃捂在铺盖窝窝里,结果硬生生把娃娃捂死了。第二天一早那些人就走了,但是一直到晌午,这一路都没有人敢出来。后来,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跑到花房子去看,发现陈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全被杀光了。他们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要说一两银子,就是老鼠和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后来就有人说,那栋房子是凶宅,挨不得。常年没有去住,房子边上的竹子、蒿草一阵乱长,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那些是啥人啊?抢银子就抢银子,杀人做啥?”李涵章问,“后来有没有人说银子遭抢到哪里去了?”
“没有听说过。这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像我这个年岁的人都认得陈大虎,好些还去他家做过帮工,但就是没人晓得谁杀了他一家,也没人晓得银子哪里去了。有人说,是陈家祖上得罪了神仙,遭报应。东兴收养幺妹那家人也遭吓惨了,开始还想把么妹嫁出去,收几个彩礼,哪晓得,么妹毕竟是陈家的人,哪个敢娶?那家人就找到保长说好话,把这个可怜的女子撵回青龙镇来了。也是我那口子的姐姐、姐夫心肠好,看么妹不敢回花房子住,就把她留下来,当个女儿养起。么妹是个能干的女子,不光能做家务活,还能缝缝补补,能绣花,算起来,也比请个长工划算,还落得街坊四邻说李家的好。”
老曹笑着说的这些话,李涵章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夸姐姐、姐夫,还是在挖苦姐姐、姐夫。不过,他自己倒是真觉得李大爷和李大妈是热心肠,要不是他们,自己怎么能这么顺利地在青龙镇住下来?可见他们收留陈么妹,肯定是可怜她。
2
天气渐渐变冷,冬天慢慢到了,古城铺天盖地的都是“支援抗美援朝”的大幅标语,来宝天天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到处宣传动员年轻人当兵,保家卫国。李涵章在路上碰到来宝和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坐船去古城,就问他:“我能不能也报名当兵?”
“你都这样一大把年龄了,结婚早的话,都快当爷爷了,还当啥兵呀?”
来宝身边的年轻人开玩笑说,“张老板,冲锋陷阵的事情,就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你呀,还是赶紧找个婆娘结婚,再等几年,怕是就算能找到婆娘,也生不出儿子了。”
李涵章呵呵地笑,嘴上说“哪有人愿意嫁给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龟儿子,哪里晓得老子的儿子已经快有你们高了?
新历年一过,旧历年跟着就来了。1951年1月,正是旧历年的腊月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古城开始土改了,青龙镇也按政策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贫民小商贩张子强”也可以分到房子和土地,但把哪里的房子分给他,却是个问题。来宝找到李涵章说:“张大哥,老张同志,我代表组织跟你商量个事情。”
“说就是。”李涵章看来宝神情,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说分土地的事情,也不着急。
“张大哥,你看啊,这些地主的房子,就只有花房子是空起的,你敢不敢去住呢?”
“你们要把花房子分给我啊?”李涵章真的有些意外。
“是,张大哥,你看嘛,所有外地迁来的人里,你和我最熟悉,你要是帮忙带个头,我这个工作就好做了。”
“去花房子住的人,都是外地迁来的吗?”
“除了么妹,其余人都是。”来宝红着脸说,“张大哥,陈家的事情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那里住过好些叫花子,都没有出过事情,花花草草长得茂盛,老鼠和蛇也多。你要是答应去,政府还负责维修。”
“我要是不去,政府就要说你的工作没有做好,是不是?”
“是。”来宝搓了搓手说。
“那我就去,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李涵章挥了挥拳头表了决心。出生入死经历了这么多事,什么样的死人他没见过?李涵章根本不相信那些鬼啊怪啊的传言。
晚上,大概李大爷听来宝说了李涵章要带头去花房子住的事情,到李涵章住的客房里来说:“张老板,你一个大男人,好歹也要成个家,不能一辈子住在我的客桟里。你莫要怕,搬家的时候,我喊人找些艾蒿,熏个三天三夜。”
因为有李涵章带头,花房子顺利地住进去了十多家人,大人娃娃几十个,热闹得很。幺妹也分了一间,就在李涵章隔壁,但她打死都不回去住,政府想到她一来是陈家的人,二来又是个没出嫁的老姑娘,就答应她暂时还是留在李大爷家。
和房子一起分给李涵章的,还有一块地、半柜子谷子和苞谷。算算日子,离开重庆有一年多了,李涵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他把地交给邻居帮忙种,自己继续赶溜溜场、做小生意。虽然从李大爷家的客栈搬出来了,但李大妈还是很关心李涵章,有事没事都爱来看看他,把他当儿子一样。
一天,李涵章赶场回来,从李大妈门口过,李大妈说:“你一个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