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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你们已经答应把这个人交给一刀流。”
女人的眼神宛如十六岁姑娘般天真,青年脸色一红,不自觉地低头,后退半步,嘴里嘀咕:“不可以。”
女人不再理他,吩咐两老人将西园裤子上的血迹弄干净,以便见宗家。两老人说需要四个小时,女人上前一人给了一记耳光,呵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两老人回话:“十分钟。”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均惨烈之极。
西园被抬出单间时,女人向青年回眸一笑,青年脸色铁青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礼作别。
西园家族宗家书房外的庭院为“枯山水”,以石头和沙子模拟大自然,不用草木,所以为“枯”。
西园躺于室外环廊,身下铺了一张竹席,身上换了新西装。他头部前方三尺处,坐着一个五十岁老人,抽根白细烟卷,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一叠文稿 他是西园家族的宗家。
石沙模拟的是中国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横陈的石块为富春山,满地的白沙为富春江。
宗家两腿垂在环廊木板外,西园斜眼能见的只有这两条腿。腿上文稿上是他的字迹,熬了三夜写就,作为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写下这两万字,是做好了随时累死的准备。
宗家发出一声长长感叹,是柔和的男低音,将烟头湮灭后:“不愧是西园家的人,你写的不单是政论,还是诗!”略一沉吟,又道:“唐诗!”
西园眼眶湿润:“你说我是西园家的?”宗家:“当然。我派人到警备厅查了你家档案,你父亲是1850年从北海道小樽地区迁到东京来的,1802年西园家走失了一个智障的幼儿,传说他长大后,在小樽出现过,据此分析,你的确是西园家族的直系亲属。”
西园脖子挺起,竭力地向上望去:“智障?”仍看不到宗家的脸,仅能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西园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家谱记录,只有这个智障儿下落不明。你也知道,幕府时代中期,有一大批虚荣的平民仰慕这个姓氏,改姓了西园。”
西园脸贴于木板:“我的祖上决不会是这样的平民。”
宗家发出满意的笑声:“虽然智障,但血统的力量巨大,只要遇上好女人,两代就矫正过来。你在政治理论上的天赋,正是西园祖先的遗传,确凿无疑!那位智障儿的名字叫西园秀三郎,我希望由你来承接他这一支,在家谱上尽快登记上你的名字!”
西园大喝一声:“嗨。”是士兵遵令的叫喊。
经过三星期调养,西园可以坐起身,终于正视到宗家。这是一张和自己迥然不同的脸,骨相之清逸,如中国宋代绢画上的王公。
西园家族文脉已衰,两代不出能写政论的子弟,更别提理论建树。西园对中日关系、世界大战的设想,令家族长老们极度兴奋。他在养病期间,也设想自己的未来 成为西园家族的一支笔。
卧床期间,名贵滋补品不断,并有一位二十五岁女佣照顾起居。吃着鱼翅,望着女佣行走的婀娜身姿,他常常感慨:“男人,七十二岁才刚刚开始啊!”
他做好了当一支笔的充分准备,等腰能坐直,就没日没夜地写下去,他的文章将为西园家族赢得光荣,在家族内部,令智障儿“西园秀三郎”的名字受到尊敬宗家柔和地说:“不要再动笔了。你写不过他们。”
因为自认为是单线联系的间谍,西园在上海十七年的生活是自我封闭式的,甚至很少与牙医学校内的日本人交流,对日本本土的思想潮流完全隔膜。
日本已有了一大批理论家,如北一辉、蓑田胸喜、德富苏峰、大川周明 西园论文中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解放亚洲论”、“日本国土膨胀论”、“大东亚战争”等概念,均被他们写过了。
西园喃喃道:“宗家,相信我,我写的都是我的原创,没有抄袭!”
宗家慈祥一笑:“我相信,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他们先发表了,唉,你要是早回来几年就好了。”
西园:“我一定能想出更新更大胆的理论!”
宗家:“你想出来也没用,更新更大胆的会脱离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理论的极限,现在的已够用了。”
西园感到腰部一瘫,坐姿崩溃,斜在榻榻米上。歪对宗家是失礼的事情,他两臂用力撑地,想端正自己,但腰软如断,难以直起。
宗家:“不,你的天赋是西园家族的珍宝,我们不会浪费它,有一个更能发挥你的去处。”
西园的腰直了起来。
在女佣的搀扶下,走过两百米环廊,跟着宗家入了后花园。园中有一座三层塔,塔檐铺黑瓦,下部支撑的木条刷成猩红色。如此的色彩搭配,令西园脊背一凉,觉得像看到了一颗掏出来的心脏。
宗家举手示意,女佣抽出一条黑丝带,蒙住西园的眼,在他手里塞入一朵金花。
门吱嘎开启,又吱嘎关闭。握着宗家的手,西园被带到塔的第二层。停下时,感到是站在一面瀑布前,没有水声,却感到有什么在流动。
响起宗家沉着的持诵真言声,低不可辨,类似于宫廷雅乐的吟唱,令人心生敬畏。四十分钟后,宗家停止念诵,西园的内心感受只能用“贵不可言”来形容,似乎血统中的卑贱因素被清洗,注入了一股贵气。
宗家:“将你手中的金花向前投去!”
西园一哆嗦,金花脱手,吸入瀑布。
宗家摘下蒙眼的黑丝,西园见面前的“瀑布”是一幅一丈见方的画,用工笔重彩的技法绘在绢上。
绢色暗棕,色彩有剥落,可见年代久远。画面中央是一朵八瓣红莲,每瓣上均有一位佛端坐,花心位置上亦有一尊佛,体形略大,左右手相叠于腹部。
以红莲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形成十二院,布列着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萨金刚护法。一朵金花吸在左上侧院中。
金花和绢画均装有磁石,可以相吸。宗家取下金花,露出一位盘腿而坐的八臂菩萨,右持杵、剑、斧、叉,左持轮、索、幢、箧,通体莹黄。
宗家:“噢,果然与密法有缘,你投中的是大随求菩萨。”西园连忙跪拜。
绢上所画的是大日坛城,绘制了《大日经》中的诸佛境界,是唐密第七代祖师惠果打坐时呈现的景象。投金花名为“投华”,随手而丢,偶然命中,却是冥冥中的定数。依投中的菩萨修行,会有深邃感应。
宗家:“从唐朝而来的密法,三百年光景,在日本已繁衍出七十余派,并落入了俗家。平安时代晚期,西园家族承接密法传承,每一代宗家也是阿阇黎(传法师),自古只在家族内传法,从未外传。”
西园内心一颤,想到自己的血统,宗家发出慈祥笑容,以示安慰。
宗家:“大光明真言和大随求真言,是唐密的两根门柱,大光明真言度化亡灵,大随求真言则满足现实,学了这两个真言,便掌握生死两界。如不求深造,凭此两真言,也是唐密修行者,一生够用。”
大光明真言在日本深入民间,成为度化亡灵的习俗,世深顺造斩杀一刀流护法天竹取正后便念诵此真言,西园自幼耳熟能详,宗家校正了几个发音,便掌握了。
西园讲述,刚才蒙眼站在大日坛城前,觉得似站在瀑布前,宗家喜言:“当然是瀑布,不过不是水流,而是法流,法流是诸佛之力。大光明真言超度亡灵,便是将亡灵归入法流,此真言不但是度亡,给佛像开光、安宅均用此真言,让木石铜铁接通法流。给人接通法流,叫做灌顶,也是此真言。”
西园:“啊,原来超度不是安魂,是接通法流!”宗家微笑,示意他跪下,在头顶心点了四滴香水,以右掌按上,念诵大光明真言四十九遍后,让其向大日坛城跪拜,悄声言:“你已受大光明灌顶。”
西园忙向宗家行礼谢恩。宗家告知,印度国王登基时,要取四个大海的水点在头顶,在你头上点的四滴香水象征四海,外借用此仪式,内以阿阇黎加持力,接通诸佛法流,便是密宗灌顶。
灌顶之后,方能修法。不接法流,则修法犹如煮空锅,难生实效。宗家感慨:“其实诸佛法流,亘古常在,无物不具,可惜世人被贪、嗔、痴蒙蔽,身处法流中,却不能接通,只好借阿阇黎之力。如果有人能自己转化贪、嗔、痴,便可证得法流,无需阿阇黎帮助,可惜自助之人近乎没有。”
宗家话止,神色黯然地教西园大随求菩萨真言:“嗡,跋辣跋辣,森跋辣森跋辣,印捺里利呀,尾成达尼,哄哄鲁鲁,左隶梭哈。”教完让西园到角落里端坐背诵。
三十分钟后,西园背下,走回大日坛城前,宗家又给他行大随求灌顶。灌顶完毕,宗家告知密宗的法理:“贪、嗔、痴恶业难以斩断,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密宗不用断法,用的是转法,将贪嗔痴转化为戒定慧,犹如鱼和龙是一样的鳞,但龙和鱼已不同。”
西园想到了自己的血统之变,“啊”了一声。宗家道:“转,不能空转,空转便落空了,需借物而转,方能转得过来。密法如大宝阁,以众宝来转众生,有许多塑像、仪式,还有三密 手印、真言、观想。三密是佛菩萨的身、语、意,三密齐作,便与佛菩萨融为一体。真言你已学,观想就是默思大随求菩萨的八臂形象。”
等了许久,宗家不再言,西园小心提示:“三密少一密,手印未说?”宗家微笑:“三密修法,是具足完美。修两密,甚至一密,也是具足完美。因为任何一密中都含有另两密,世界是缺陷的,同时也是完美的,你从两密中去获得第三密吧。”
声音中有手势、思维,思维中声音、手势,手势中有思维、声音 西园脑子一乱,思辩不下去了。
宗家笑了,从大日坛城下的供台取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柄短刀,授与西园:“天皇即位也是以镜、玉、剑作凭证,你已登上密法修行者之位。”
西园慌忙跪地行礼,宗家:“你的理论天赋,要放在宣扬密法上。西园家族的政运已衰,但一场大战,必产生信仰真空,西园家族的密法要在此时抢占民众,在日本人的精神里打上永不褪色的西园家族的烙印。好好准备吧!”
西园大叫一声“嗨”,是士兵领命的庄严。
10。菊花台
日本四国岛太龙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埅门徒。轿子拆成六块,由众人分别背着。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两名雇佣的强壮山民轮流背负。
竹背椅是僧人背经书、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却坐得恰好。领队的前多外骨经过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挥手让队伍停下。
众人散坐在山道旁休息,竹背椅在地上支好,远方是一排烟雾笼罩的峰头。前多外骨走来,压制着喘息,递给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嘴唇干裂,却低头抻腿上毯子,表示拒绝。前多知道,偏瘫令他大小便失禁,他裤裆塞的棉絮里已满是尿。
前多忍住难过,收起竹筒,强努出笑容:“您不渴啊,一会儿再喝。”素乃流露出满意笑容。
此刻风起,对面雾阵撕开道裂口,露出一垄红褐色的峰头,隐约有一尊坐姿人影。众人拥到山道边,呆看这一怪异景象。
素乃目不转睛,口中轻轻念诵着什么。约过五分钟,坐姿人影被烟雾遮蔽。那位扔海螺的少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