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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深:“密宗脱离了唐朝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唉,千年如此。”
农家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平躺并列安置,炎净念诵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铲土掩埋。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了痕迹。罪恶,是人间常态。
出了稻草房,向农舍走去,两人均感疲惫。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这种事我在乡下见过,孩子的脚扎了铁钉,请巫师作法,也是隔空拔钉,比西医手术的伤害要小。”
炎净:“中医古籍也记载有隔空拔刺,巫术本是上古医术,这种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会普遍存在,并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么,怎会不是佛法?”
炎净:“大威德明王骑着一头牛。原始社会普遍对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是要戴牛角的,印度乡间至今崇拜牛。牛是巫术的代表,巫术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骑牛,表示他造福众生时,会借用巫术之法。”
世深:“这不便是佛法与民间结合的例子么,怎么后代密宗行不通?”
炎净:“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个自称是佛国的国家,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呈现出嗜血奸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为什么?”
世深:“你相信英美报纸?”
炎净:“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开门入了农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世深从枕头上拎起蓝色丝线,这根线表示她的生命回归体内,炎净将其置于她的脖颈上时,世深曾眼眶湿润。
世深:“蓝色……”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来确立章节,地、水、火、风、空是黄、白、红、黑、绿,在形体上,是方、圆、三角、月牙、圆锥,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垒积,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轮塔。
那么蓝色代表什么,是何形?
炎净:“五大之外还有一大——识大,识是我们的灵知性,万物有灵。地、水、火、风、空加上识大,合为六大。密宗认为,六大生成宇宙万物。识大无形,渗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轮塔上无识大之形,五轮塔的材质就是识大,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不以识大立章节,每一个字都是识大。”
世深“啊”了一声,感慨自己研究《五轮书》近半世纪,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学所得,毕竟比不过真正的修行者。
炎净:“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对抗死亡,为彰显生命重回的含义,强立了识大的形色,为蓝色、星形。绘画上的蓝色,显得空灵忧伤,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别相应心灵。”
“真的是勉强设立,与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风空识。如说蓝色、星形刺激心灵,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灵?六大同在,只是在构成万物时,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独行。”
世深将蓝丝线攥在手心,想着她已离去的现实,伤感半秒,忽然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不要说是为了我,是跟踪她而来的吧?”
炎净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你对了。”
清晨,炎净随棋战观战者们下山,受素乃委托,他要回东京棋院暂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到来,有安抚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着四十多辆车,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正在系木屐带子。炎净闻到了一股味道,遥远而熟悉,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这股味道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六十三岁重现。
炎净撇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目光一迎,她面色顿红,快速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
她一瞥之间的姿态,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握独股杵,护在腰际。
独股杵为密宗法器,为钢刺之形。炎净现在明白了,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起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她穿着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一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缘分,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嘴角皱纹如沟,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哑,掩盖讥讽语气。
炎净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显惊怪之色:“为了下棋?”
炎净:“当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胜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堕一门两百年确立的,不能让俞上泉毁了,作为本音堕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责任……嗯,要下棋了。”
两人离去时,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的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一条河,蒸腾的水汽令河岸树木扭曲,依稀可听闻流水之声。炎净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寻千夜子。
作礼告别后,世深却迟迟不动,炎净再次作礼,让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
炎净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将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顿时凶蛮:“怎么做?告诉我!”
这是不说便斩杀的威胁,看着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净“啊”了一声,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不要骗我。”小刀根部出鞘,显出一道亮线。
炎净:“你能听到河水声吧?”世深瞥了一眼远处,森然道:“怎么?”炎净:“你小时候,也一定听过河水声吧?”世深:“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你回到小时候的河上,今天和几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世深:“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我变老了,流水声都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但有一个东西没变!”
世深:“有么?”
炎净:“听见水声的‘我’!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这个‘我’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脸色骤变。
炎净:“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恢复生机时的一声呻吟,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脸上浮现些许甜蜜,世深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十分理解。炎净:“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隐入袖中,世深闪过一丝惶恐:“我不老?”
炎净:“身体是一个,这里老了那里没老,在逻辑上不成立,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摇头表示难以明白:“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露出赞许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难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学。有的密宗弟子承担法脉,却毫无心得,只会空谈义理。”
世深神色萧索,回首遥望身后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14。柳受边风叶未成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愿望,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真正的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一项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在中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
近卫生来持有公爵爵位,近卫家是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在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顿木与报业渊源深厚,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界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军部向顿木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败了他。如何对俞母交待?顿木运用了一个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自己是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生活不便,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时局的发展,再定回国时间。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的说法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了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的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发现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孙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刚满十六岁,正读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的重臣,明治维新后便退出政坛,但利用政界关系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
她的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十分欣赏俞上泉,参加过几次顿木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顿木主动造访,与老人下指导棋,几次之后,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读报纸杂志,以了解中日战况。一位叫矢内远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别关注,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在中日战争开始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为: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我们如此热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