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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扬打开保险柜,拉开小抽屉取出一个相册。
翻开相册,里面装满了发黄的旧照片,都是林之扬年轻时和另一些人的合影,背景多是一些荒山、土坡之类的地方,林之扬拿出其中一张,上面是林之扬与一个瘦长脸的男人共同捧着一尊还沾着泥土的瓷瓶,照片上的林之扬显然还不超过四十岁,那瘦长脸男人则是一脸麻子,两人脸上均洋溢着喜悦之色。
林之扬看着这张照片,目光专注,思绪似乎顺着照片飞到了三十年前。他自言自语地说:“王全喜啊,王全喜,看来咱俩的缘分还没尽呐,嘿嘿!”
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里,大道两旁顾客众多,来来往往。这个古玩城是全西安最大的,古玩店一家挨着一家,这里的古玩店和北京的潘家园、琉璃厂都差不多,有的店家把很多东西摆在门外,任顾客随意拿起来挑选,这种店其实已经称不上是古玩店,而更像是杂货店,门口摆的东西除了瓷器景泰蓝、手串香珠、铜钱大洋之外,还有很多近、现代的东西,如指挥刀、毛章(像章)、钢盔水壶、皮革枪套武装带等等,品种倒是很全,不时有人驻足观看。
再往市场深处走,则都是一些相对来讲比较专业的铺子了。这里的店主很少将东西展示在外头,一般都是放在店内,你想看就进来看,转几个钟头不买也没关系。这种店里的古玩真货相对多些,凡是有些文物知识、专程来西安淘宝的人,一般都是直接选择在这种店里晃悠。现在正是五月中旬,陕西已是初夏,这天又赶上星期一,俗话说:礼拜一买卖稀,到了下午就更没多少人了,除了来闲逛打发时间的老者,就是专门捡漏的淘宝人,气氛颇为安静。
一家名叫“盛芸斋”的古玩店里,顾客不多,除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翻看古籍杂志之外,还有几个日本游客正饶有兴趣地挑选古玩,店主则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双眼睛却敏锐地在几个日本人和中年翻译的脸上来回巡视。其中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日本女人对手中拿的一件青花笔洗相当喜欢,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时用日语和旁边几个日本人对话,那几个日本人也都边说边点头,看来都挺喜欢这东西,从表情上来看,却还有点吃不准这玩意究竟能值多少钱。
那中年翻译和日本女人嘀咕了一通后,对店主说:“老板,这件东西是什么朝代的?什么用途?这位是从日本来中国旅游的真由女士,她很喜欢这件古玩,想请你给介绍一下,可以吗?”这翻译大约四十五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又矮又胖,看来胖翻译这个形象并不只在电影里才有。
店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瘦长脸上微有些麻坑,头上有点谢顶,一脸的精明之色。他看了看翻译和那个日本女人,干咳一声,说:“这件东西叫笔洗,顾名思义,是古代的书法家、画家用来清洗毛笔用的。既然这位日本友人看中了,那我也不便隐瞒。这件笔洗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上面是大画家董其昌的画,底下还有款。这笔洗在我一个朋友家里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他家里出了点事情,于是托我在这里代为销售,既然这位女士喜欢,那我也不便多要价,就按我朋友给的最低限价,八万块,一分钱不能少。”
翻译将店主的话一五一十地翻给日本女人,她脸上立刻现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说出一串大日语。
翻译说:“真由女士说,她走了这里很多古玩店,这种外形相似的笔洗,其他店才要几百、几千元,最贵的不超过两万,为什么你这件却这么贵?它是真货还是假冒的?”
店主冷笑一声,说:“真货有真货的价,假货有假货的价,别说几百、几千,我这里还有八十块钱的,你要吗?”说完又拿过一只笔洗,说,“这只笔洗是五十年代的仿制品,八十块就卖。”
翻译对日本女人说了一句,那日本女人接过一看,外型、颜色,图案、大小都差不多,顿时没了主意,又说了几句话。翻译说:“真由女士问,董其昌是谁?”
店主说:“是明朝的一位大画家,很有名的,凡是爱好古玩字画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
那翻译翻给日本女人,她听了后,看了看其他人,一眼瞥见在角落里翻看古籍杂志的那个年轻人,悄悄冲翻译使了个眼色。
那翻译会意,走到那年轻人身旁,说:“这位先生,不知你对古玩字画可有研究?”
年轻人正在专心地看书,一听他的话,忙客气地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翻译笑着说:“我叫李成文,是这个日本旅游团的随团翻译,这位真由女士想买这件古玩,可又不知道它是否物有所值,想让您帮着鉴定一下,可以吗?”
年轻人说:“哦,我叫田寻,对古玩粗有了解,但就怕帮不上太大的忙。”
翻译连忙说:“不要紧,请您过来帮着看看就行。”
田寻心里犯难,因为在古玩行里,卖家对这种帮人掌眼(鉴定古董)的行为是相当忌讳的,可这李翻译执意非要田寻给帮着看看不可,盛情难却,也没什么办法。
田寻只得先跟李翻译走了过来,李翻译说:“这位老板说,这只笔洗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产物,请您帮着看看。”
田寻看了看店主和那几个日本人,接过笔洗端详一番后,说:“这上面的图案是董其昌《秋兴八景图》之一,董其昌是明末大画家,字符宰,号香光居士,擅长工笔人物和书法,与临沂邢侗、晋江张瑞图、顺天米万钟并称为‘邢张米董’四大家。这笔洗底款上写‘甲辰年制’,应该是民窑的东西,从胎上看,胎质轻薄、细润,釉面平整泛青,从颜色上看,这件东西用的是国产珠明料,青花色调以翠兰色为主,色调深沉、紧贴胎骨,总体来说还是一件不错的古董,只可惜……”
李翻译忙问:“可惜什么?”
田寻说:“可惜在釉面接胎处有些火石红斑,而且胎口也有些露胎,底足处还有一个裂纹。”
李翻译赞叹地说:“田先生,您真是行家,刚才您说的那一大堆术语,我用日语都没法翻译。”
店主有点不高兴了,在古玩这一行,有很多不成文、但内行人又必须得遵守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无论你水平有多高,不管是你自己挑选还是帮别人掌眼,都不要直接给人点破,说人家的某某古董是假的、仿的或是有瑕疵的,因为古玩真真假假,从古至今就是这么个卖法,你不喜欢没关系,大可扔下扭头就走,北京人通常称之为“懵买懵卖”,而且如果你并不想买的东西也不要随便问价,很多人可能不理解,但古玩店就是这样,它可不像农贸市场,如果在古玩店里问完价不买,就像很多人根本就是来逛街的,一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张嘴就问:“这个多少钱?”而卖家报价一千块后,你又习惯性地来一句“这东西也就值五百”,人家看你给了价,说同意卖你了,可你又说不想买,这就得罪人了,就有存心拿卖家寻开心,甚或是同行专门来“趟价”的嫌疑。像田寻刚才的一番言语,就是犯了古玩行里的大忌。
店主脸上肌肉抽搐,颇是不快,沉着脸对田寻说:“年轻人,你所说的火石红斑,从宋代以后在胎底与釉面的结合处常见,而且这不过是民窑的东西,你能把它和官窑相比吗?”
李翻译期待地看着田寻,田寻哼了一声,说:“老板,火石红斑多见在清初之前的瓷器中,是因为瓷土里含铁量太多,淘不干净而造成的,而在清代之后,随着烧制工艺的提高,工匠已经可以把瓷土中的铁质淘洗得很彻底,火石红斑现象已经基本消失,它只存在于小型民窑中,难道老板你见过大型清代民窑瓷有火石红斑吗?反正我是没见过。”
店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时没了声。
李翻译忙问田寻:“田先生,那请您给估个价可以吗?”
田寻看了看店主,对李翻译说:“在人家的店里,我不好对价格做评论,您还是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放下笔洗就要走。
李翻译连忙拉住他,诚恳地说:“田先生,这位真由女士是日本真由株式会社社长的女儿,自幼就非常喜欢中国文化,这次来西安专程到朱雀路古玩市场来,想买一件真正的中国瓷器带回去,看在中日友好多年的面子上,您就给帮着估一个价如何?”
旁边那位真由女士虽然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从表情上也能看得出一二来,也给田寻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田寻为难地看看店主:“可这是别人的店,当着老板的面估价,有点……”
那店老板面无表情,不在乎地说:“无所谓,请你们随便。”
李翻译说:“你看,人家老板都说了,你就……”
田寻说:“那好吧!这笔洗老板开价多少?”
李翻译说:“八万元。”
田寻一笑:“这东西不值八万。”
店主脸上闪过一丝阴暗神色,李翻译忙问:“那值多少?”
田寻说:“依我个人之见,最多值七万元。”
店主听了一愣,李翻译也说:“什么?就差一万元?”
田寻说:“对,这笔洗虽然是乾隆年间的真品,但它是民窑烧制,比官窑差了一截,而且这笔洗还有我刚才说过的那三处缺陷,要是我买,也就出七万左右。”
李翻译说:“可附近其他店里的笔洗,最多不过一万多元,这件为什么这么贵?”
田寻笑了:“瓷器这东西仿品太多,如果是清末的仿品,能值两三万,初期的一万多块,末期的几千,要是三四十年代的东西,也就值个几百块。这笔洗虽然缺点不少,但它是乾隆年的真品,就凭这一点,值几万不算稀奇,俗话说:宁买一真,不买百假,东西和东西是不一样的,要靠你们自己去辨别。好了,我的话仅供你们参考,成不成交是你们的事。”
店主默不作声,李翻译将话翻给那女士听,女士和同伙商量了一番后,又交待给李翻译说:“田先生,从你的话,我们可以相信你是真正的行家,谢谢!店老板,这东西七万元能卖吗?”
店老板面沉似水,说:“真没想到在这还能碰上行家,不过我那朋友说了,少八万不卖,对不起。”
李翻译犯了难,看了看田寻,明显要征求他的意见。
田寻说:“西安的古玩市场不比北京、天津,这里的真货率在全国最高,而且这件笔洗如果拿到海外市场,价格决不止于七万元人民币,中国的古董在国外市场是很抢手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知道。看在中日友好的分上,我只能说这些了,主意还要这位日本女士自己拿。”
李翻译告诉女士,那女士想了想,似乎很坚决地和李翻译说了什么,李翻译说:“我们真由女士决定出八万元买下你这只笔洗,还请给我们开具一张收据,可以吗?”
店主说:“当然可以,咱们一手钱一手货。”
日本女人让旁边一个日本男人去外面银行提现金,李翻译则握着田寻的手说:“田先生,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十分感谢!”
田寻说:“中日友好嘛!不用客气。”
过不多时日本男人回来了,八摞现金放在柜台上,店主在点钞机上验过后,将笔洗交给日本人带走。临走时田寻对李翻译说:“在中国,将文物带出境是很困难的,你们要小心点,最好别让人看见了。”
李翻译再三感谢。
出了店门,那真由女士用日语对李翻译说:“我听说,在你们中国有一个职业叫做‘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