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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瑾、谢太真捧着各自的饭碗,你瞪瞪我,我瞪瞪你,相顾怒目而视,若非谢睿渊在此,说不定两人新愁旧恨又要开打。
居中食案上的谢睿渊细嚼慢咽,嘴唇轻轻地蠕动着,一根根鱼刺接二连三吐出,旁边侍候着的侍女膝行案前,捧着一个铜盘正在接着鱼刺。
谢睿渊眉头紧蹙,显然正在想着心思,突然转头问道:“大郎,官府可有抓到行刺史万全的那名刺客?”
话音刚落,谢瑾立即竖起了耳朵,也没兴趣和谢太真暗中较劲了。
谢景成放下木箸,拱手恭敬道:“回禀父亲,巡察整整一天,尚无刺客信息。”
谢睿渊点点白头,却没有接着再问。
谢瑾心头暗自好笑,有谁能够想到,刚才自己还和那女刺客同船而游相谈甚久,而且那君海棠胆子也忒大,似乎根本就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难道她还有什么倚仗不成?
谢瑾不知道的是,君海棠行刺前曾易容化妆,与行刺之人完全是两个相貌,官府凭图抓人,自然是一无所获。
第十七章 丝绸新衣
谢睿渊陡然一声冷笑,淡淡道:“这几年史万全盐业越做越大,以老夫揣测,背后少不了江东陆、朱、张、顾四大望族的支持,朝廷现在缺乏对海盐管控,江东盐场无数遍地黄金,只要有销路,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四大望族赚的盆满钵盈,自然引起有心人的眼红。”
“父亲说得不错。”谢景成同感点头,手指关节轻轻一敲食案,继续说道,“沿海一带的盐业运输多由盐帮进行掌控,史万全以前本为盐帮堂主,听闻是受了四大望族的蛊惑才脱离盐帮单干,虽多番退让与昔日的老东家井水不犯河水,然其渐渐蚕食江东盐场,必定也会引起盐帮不满,所以才派出杀手刺杀史万全。”
谢瑾心头恍然,暗道:原来君海棠竟是盐帮之人。
“如此说来,这刺客永远是抓不到了。”谢睿渊轻捋长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
谢景成笑道:“当然,盐帮家大业大,势力根深蒂固,在朝堂中也是多有人为其撑腰,杀个叛徒并非什么大事,王西桐这县令尽管无能,但这一点道理却还是懂得,抓刺客不能真正抓,但也不能不抓,真正抓了要得罪盐帮,不抓却失政于民,只能采取雷声大雨点小的办法,四大望族吃了个哑巴亏,却毫无办法。”
谢瑾听得暗自好笑,原来官家人是采取这般愚弄百姓的办法,真是龌蹉至极。
谢睿渊拍了拍长案冷哼道:“想我谢氏昌盛之时,陆、朱、张、顾四姓不过是跟在我们后面的摇尾小狗,九品中正制何其威风,想要当官入仕,都须得我等豪门点头才行,可惜现在流行甚科举,连昔日的跳梁小丑都敢跳在我们头上撒野,真是日过境迁啊!”说罢一声长叹,模样好不感叹。
陆三娘本是陆氏子女,此刻听谢睿渊如此谩骂陆氏,却丝毫不顾忌她身在一旁,不由暗自愠怒。
谢景成道:“科举之后我谢氏士风犹在,名士才子亦出不少,可是忒怪,竟连一个都没有考上科举,连当年最有希望的谢怀玉,也名落孙山,实乃可惜。”
谢睿渊想起一事,关切问道:“对了,可有太辰的消息?”
谢睿渊口中的太辰,为谢景成的长子谢太辰,二十之龄颇有才华,去岁秋日前去长安应试科举,大半年过去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王氏心疼爱子,闻言立即有些担忧道:“家翁,太辰向来很是懂事的,前段时间托人带回府中的书信亦是不断,为何这两三月却没了消息?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还未等谢睿渊开口,谢景成已是厉声喝斥道:“无知妇人!整日竟道些危言耸听之事,好好的一个人,能出什么意外?!”
王氏有些委屈道:“奴也是担心太辰,要知道当年的谢怀玉,不也是这么失踪的么?”
话音落点,谢景成倒是一愣,心里面也生出了几分忐忑之心,朝廷科举放榜按惯例是在三月左右,谢太辰考没考中,都会在三月知晓成绩,然而现在已经快到六月了,却丝毫没有消息传回来,家书更是没得一封,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身为当家男儿,万不可在夫人面前惊慌失措,谢景成故作镇定道:“夫人放心,明日江宁正好有一封文书要送至长安,某托信使打探前去一二便是。”
王氏神色稍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愁容。
用罢餔食,谢瑾与陆三娘一道回到了那座幽静偏僻的小跨院。
跨院内无花无草冷冷清清,角落里搁着一座不知从哪儿搬来的假山,怪石嶙峋布满青苔,看上起竟是有些狰狞,目光透过天井,一汪醉人的圆月挂在屋檐一角,撒下一片皎洁银辉。
步上通往寝室的环形走廊,谢瑾正欲向陆三娘告退,谁料陆三娘突然转过了身来,嫣然笑道:“七郎,你随阿娘来一下。”
谢瑾笑着点头道:“阿娘之命自当遵从。”
来到陆三娘居住的寝室,谢瑾跨过门槛,便看见女婢幼娘正在里面等候。
寝室并不算大,东面角落陈列着雕以华纹的红木卧榻,卧榻三面竖以木制框架,架上垂着白色帐幔,相对的则是一张嵌着铜镜的梳妆台和一个等人高的雕花木柜,房内正中的卷儿案几上置放着一盏铜制烛台,另有一张古筝孤零零地放在边上,上面还苫盖着一匹白布。
刚走入房内,陆三娘立即笑吟吟地吩咐道:“幼娘,将那件新衣取来让七郎试试。”
“是”幼娘轻轻地应得一声,走到木柜边“吱呀”一声打开,捧出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衣物,转身来到陆三娘跟前,笑道,“娘子,正是这一件。”
陆三娘微微颔首,双手伸出各拎衣物一角轻轻抖开,一件剪裁得体的乌色圆领衫霍然展现在了三人眼前。
这件衫子为真丝剪裁而成,做工精细饰以暗纹,在昏黄的灯光下闪动着淡淡的光泽,仿若黑色的玉石般璀璨。
陆三娘凝脂般的纤手轻轻地拂过衣物,又拿着细细端详半响,欣然笑道:“洪秀布庄不愧为江宁县最好的布庄,不仅丝绸出色,连裁缝手艺也特别高超,真不枉费那匹绸子。”
说完之后,陆三娘又是一笑,对着谢瑾招了招手道:“七郎过来,试试这衣物可否合身?”
谢瑾望向新衣的目光充满了喜爱之色,呆愣了一下,他迟疑地问道:“阿娘……这件衣服一定……很贵吧?”
在唐代,丝织衣物价格昂贵,通常只有贵胄富绅才会穿着,陈郡谢氏业已没落,是不可能拿出钱来供子弟穿这般奢侈的衣物,而且世家大族崇尚同居共财,二房对大房又颇为苛刻,陆三娘怎会有这么多钱财为他添置丝绸新衣?
正在疑惑间,幼娘笑着插嘴道:“七郎有所不知,这匹丝绸可是三娘子用缝制荷包香囊的钱,换回来的。”
“什么?”谢瑾眉头一挑,表情甚是震惊。
怪不得这段时间阿娘房内的油灯通宵不灭,原来竟是因为这等原因,本为名门仕女不善针织的阿娘,要缝制多少个荷包香囊,才能换回一匹丝绸啊!
想着想着,谢瑾慌忙低下头,眼眶渐渐湿润了。
第十八章 《化蝶》
陆三娘却没有发觉到谢瑾的异样,她来到谢瑾身边将新衣拎起比了比,自言自语的说道:“唔……似乎有些大了。”
幼娘解释道:“三娘子有所不知,目前七郎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倘若缝制合身,说不定来年就小了,奴婢自作主张,吩咐裁缝做大了一点。
陆三娘想想也对,颔首笑道:“还是你聪明,这样一来七郎也可以多穿几年。”
谢瑾敛去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抬起头来强颜笑道:“阿娘,这件衣服孩儿很是喜欢。”
陆三娘笑得很是满足:“喜欢就好。烈日炎炎,布帛衣物不免有些闷热,这丝绸凉爽透风,穿上去非常的舒坦。来,先试试再说。”说完,纤手伸出便要去解谢瑾衣襟暗扣。
夏日穿衣甚少,除了穿在外面的这件圆领杉子,谢瑾里面只着一件薄薄的亵衣,可以说是肉光可见,如今谢瑾正处于懵懂之龄,却也隐隐懂得了男女之事,慌忙抓住陆三娘的手说道:“阿娘,这衣服……孩儿拿到房里去试试。”
看到谢瑾白皙的小脸微微涨红,心知缘由的幼娘不禁捂嘴偷偷一笑,眼眸中透着一股了然于心的神光。
陆三娘暗自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什么,笑微微地点头道:“那好,倘若不合身,你再告诉阿娘,知道了么?”
谢瑾小鸡啄米般点点头,抱着新衣转身飞一般地去了。
※
丝绸新衣薄如蝉翼,穿上去的确很是舒坦,特别是贴着肌肤那股凉悠悠的感觉,三伏天的闷热也是为之消散了不少。
望着铜镜中唇红齿白,身形苗条颀长的少年,谢瑾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地抚摸着穿在身上的新衣,他暗暗嘀咕道:如此贵重的衣物平日怎舍得穿?还是脱下来再说。
的确,在谢瑾心中,新衣的珍贵不仅仅是其价值,更为重要的乃是阿娘用缝制荷包香囊的钱一点点换来,一针一线包含了多少母爱,自然要视之如珍宝。
谢氏一直遵守同居共财的家族规定,家中子弟身无私财按月定额分配,以供开销零花,谢瑾祖父健在的时候,大房子嗣女眷倒也不见拮据,每月都会分得一些钱帛,然而至谢睿渊执掌谢氏,大房的日子渐渐艰难了起来,身为大房长媳、陆氏仕女的阿娘,竟要通过做些针线活替爱子添置新衣,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今经济大权全掌握在二房手中,谢瑾和阿娘的日子的确很是难过,上次那位老先生鼓励他参加科举考试,这样虽然可以改变这般寄人篱下的生活,然则毕竟要待到他长大成人后方能前去应试,在这期间还有数年光阴,依旧是万般无奈地受制于人!
“实在不甘心啊!”谢瑾喟叹了一声,暗暗攥紧了拳头,胸中满是郁结。
唯一的办法,便是只能努力用功读书,争取能够早日考上明经为官一方,改变现在的生活。
月光透窗而入照在屋内,洒满书案,插着书卷的彩釉陶罐倍显晶莹玉润。
谢瑾跪坐在书案后,伸出手来抚摸着彩釉陶罐上的小池芙蕖图,目光一通扫视,从陶罐中抽出了一个裹着木轴的黄麻书卷。
唐朝尚没有线装书,书籍都是裹成一卷一卷存放,制作精细的书籍最左边还有木轴相连,翻看阅读时拿着木轴轻轻一滚,书卷便能摊在长案上,而收拢时亦是滚动木轴,将书卷裹成圆筒形存放。
摊开黄麻书卷,最右首的《礼记》二字霍然入目,字体挺拔刚直傲骨铮铮,是谢瑾父亲谢怀玉当年亲自所抄,昔年的谢怀玉也如今天的谢瑾这般,为了考取科举坐在这部书案前埋首苦读。
《礼记》一书共四十九篇九万字,内容广博,门类杂多,涉及到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历史、祭祀、文艺、生活、历法等诸多方面,几乎包罗万象,为士人必读科举必考之书籍,谢瑾手中的这一份《礼记》还单单只是《曲礼篇》,讲述的是一些细小繁杂的礼仪规范。
他聚精会神地读得片刻,反复背诵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