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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婉儿来了啊,不必拘礼,坐吧。”武后摇了摇手,径直走到殿中摆着的那张罗汉床前,旋声落座在了上面。
在武后转身的那一霎那,跟在她后面的太平公主目光朝着上官婉儿微微一瞥,目光交错短短一瞬,又飞速移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俏脸上却是波澜不惊,悠然落座在了长案之后。
劳累整日,武后看似有些疲乏,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了罗汉床上,言道:“婉儿,说说看,新科进士可有优秀人才?”
武后的话音刚落,立在旁边的蔗蔗立即轻步行至她的身后,纤手伸出轻轻地拿捏着武后有些发僵的背脊肩膀,使得武后不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诺。”上官婉儿应得一声,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半响方才清晰开口道:“启禀天后,今日参加杏林宴的进士分别是一甲三人,二甲六人,三甲十四人,其中一甲二甲进士落座正堂,给婉儿的印象较为直观,三甲进士虽坐在堂外,然回来之后婉儿也仔细看过他们的文章,两相比较,向天后推荐四位人才。”
武后炯炯目光落在上官婉儿的面上,许久没有移开,笑道:“既然如此,婉儿但说无妨。”
上官婉儿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言道:“婉儿所推荐的四人,分别是新科状元郭元振、一甲第三名解琬,二甲第一名陈浩,以及虽无进士之名,但有进士之实的陈子昂。
”
武后不问上官婉儿所推荐的前面三人,反倒是对最后那人起了兴趣,问道:“何为虽无进士之名,但有进士之实?”
上官婉儿正容回答道:“那陈子昂本也参加了去岁科举,五经正义和诗词歌赋都堪称上品,就连知贡举裴炎也认为此人才华了得,然而可惜的是陈子昂在策文应试中妄议国事,发表不同见解,有贬低朝政之嫌,惹来裴炎不悦,故而未让他及第成为进士,不过婉儿看来,此人的确才华横溢,斟酌一番,决定将其列为了推荐名单,供天后决断。”
武后好奇问道:“不知陈子昂是何等不同见解,你可知晓。”
上官婉儿点点头,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得武后眉头大皱,良久未言。
第二一四章 双姝举荐(下)
?上官婉儿耐心地等了半响,眼见武后还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娓娓述说道:“此番,状元郎郭元振所撰写的,词藻华丽,语言精干,寓意深刻,实乃不可多得的佳文。而解琬所写的,天马行空,波澜壮阔,将大江美、险、奇、秀之景跃然于纸,也是非常不错,而陈浩所写的却是……”
听完上官婉儿一番长长的介绍,武后微不可觉地点点头,立在身后的蔗蔗心思剔透,已是上前取来上官婉儿手中纸卷,回身递给了武后。
武后一言不发地展开细读,面上依旧是神色不惊。
及至看完,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武后随意将纸卷搁在旁边案头几上,问道:“除此四人,莫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么?”
上官婉儿拱手道:“启禀天后,这四人乃是婉儿精挑细选推荐,其余进士的文章都是弱上了几分,倘若天后明日有所空闲,婉儿再将剩下的文章送给天后浏览。”
“那倒不必了,朕相信婉儿的眼光。”武后笑了笑,沉吟了一下突又言道,“不过朕时才听太平提及,内文学馆棋博士陆瑾似乎也参加杏林宴,而且在行酒令之中表现非常出色,光彩甚至盖过了诸多进士,不知为何却没有列为推荐之列?”
上官婉儿甚是惊讶地望了太平公主一眼,这才正容言道:“启禀天后,此番本是考校进士才学,陆瑾既非进士,也未参加去岁科举,婉儿觉得将之列为推荐名单当中似乎有所不妥,故没有列入。”
太平公主笑言道:“奴倒觉得那陆瑾的文才着实不错,至于是不是进士,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撰书之事,非进士不可么?”
“殿下有所不知。”上官婉儿义正言辞地开口道,“所谓的进士,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有才华的读书人,昔日太宗皇帝开科举时看到新科进士从皇宫门口鱼贯而入,也忍不住叹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因此进士既是尊荣名号,也是才华象征,陆瑾连进士都不是,如何能够轻易推荐?即便是他文采了得,也是不行。”
太平公主颇觉不悦地言道:“如此说来,婉儿你是只认推荐者的身份,而非认可他的才学呢?”
上官婉儿一脸肯定地开口道,“对,婉儿觉得撰书乃是一项复杂而又艰难的事情,非才高八斗的进士不能担任。”
“哼,注重华表而不关注内在,婉儿此言太平不敢苟同。”太平公主冷冷一句,似乎有些生气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啊就不要再作争执。”见到两女如此模样,武后面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言道,“既然太平这么认可那个陆瑾,婉儿你就将他的文章拿给朕瞧瞧吧。”
上官婉儿愣了愣,有些涩然地言道:“天后,婉儿只带了所推荐四人的文章……陆瑾之文,却还放在翰林院中,要不,我回去拿?”
武后摇头笑道:“你一去一来也不知要多久,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了,还是明日再看为妥。”
“诺。”上官婉儿言得一句,俏脸微露犹豫之色,开口道,“不过,陆瑾所写的那篇,婉儿大概能够背诵。”
“哦?”武后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笑言道:“莫非婉儿现在有过目不忘之能?”
望着武后探询的目光,上官婉儿悠然笑道:“倘若寻常文章,婉儿说不定过目就忘,然就实而论,陆瑾那篇的确了得,让人过目不忘。”
武后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念来听听吧。”
“是。”上官婉儿恭敬地应得一声,清清嗓门,字正腔圆的洛下音脱口而出,犹如玉珠走盘般动听悦耳:“巍巍长安,环宇景仰。东近潼关之固,西凭散关之险,环八水而带黄河,拥秦岭而衔日月,穿商洛以至荆楚,越汉中而抵蜀山,据百二河山之险,举天下形胜所在。今日京畿胜地,可谓长治久安。”
一段读完,武后面上的淡漠之色消失不见了,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沉声开口道:“接着念下去。”
上官婉儿点点头,继续背诵道:“古都长安,历史绵长。于兹建都十三朝,占尽古史半部书。沣水横绝断两京,澧河襟连牵国运。文王武王,铸鼎于此。分封而治,西周始盛。秦王骑虎扫六合,千古一帝傲九州。秦岭北麓,渭水南滨,后人怀古,阿房遗址。大风起兮,彻夜笙歌云飞扬。汉王豪情,纵论四海未央宫。漠北起风,霍家儿郎踏匈奴;马嘶草动,李广将军亮金戈。武帝挥鞭,守土开疆,旷世功绩光耀史诗;张骞出使,旌旗壮行,始通丝绸万里之路……”
“然瑟瑟秋风拂青史,萧萧落木满秦汉。万千盛绚成过往,独剩斜阳倚城墙。一部繁华史,已成梦境蕃昌。两行心血泪,只余现时慨慷。金樽盛酒空对月,灞桥娇柳自绽放。然难追过往繁骤,而今迈步从头。劝君莫湎渺渺烟云事,劝君惜取淙淙流水时。踏七尺之云,直追夸父;衔锱铢之沙,恳学精卫。再振秦汉之雄风,开大唐之国运。嗟乎!”
话音落点,清朗之声依旧殿内绕梁不止,武后神色庄重,端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见状,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飞速对视一眼,心里面都忍不住升起了忐忑之心。
从心底来讲,上官婉儿自负文章了得,然而读罢陆瑾这一篇,才深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赋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字里行间可见作者笔力雄厚,短短数百字便让人生出了拍案叫绝之感,实乃不可多得的吞凤之才,上官婉儿相信以武后的目光,一定会看出此赋的了得。
然而过去这么久,武后却依旧没有开头的意思,蹙着眉头兀自沉思着,琢磨着,如何不令上官婉儿大感意外,自是有所忐忑。
第二一五章 举荐功成
?沉默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武后突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慵懒地靠坐在罗汉床上淡淡言道:“朕知道了,婉儿,知会你所推荐的那四名人才,以及内文学馆棋博士陆瑾,清明节后前来翰林院等待,朕将亲自考校他们五人。”
上官婉儿心头一喜,顿时知道此事多半是成了,不动神色地点头道:“诺,婉儿遵命。”
“太平啊。”武后招了招手,示意太平公主靠近床榻,笑语道,“今番你的眼光不错,那陆瑾的确也算得一个人才,朕自当奖赏你才是。”
太平公主轻笑莞尔地开口道:“能为母后分忧乃是太平荣幸,何敢讨要奖赏。”
立在旁边的蔗蔗不失时机地笑语道:“天后,公主殿下年纪已是不小了,不如早日替她挑选一个驸马吧,蔗蔗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奖赏。”
倘若是外人来说这个话,必定会惹来武后不悦,然而蔗蔗乃是武后培养的贴身心腹,说是情同母女也不为其过,此番笑语听在武后耳朵中,却让武后发出了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
太平公主落了一个大红脸,莲足一跺佯怒道:“好你个蔗蔗,竟连本宫也敢戏弄,哼,真是讨打!”说罢,竟是捋起了衣袖,佯装要来教训蔗蔗。
“啊呀,公主饶命。”
蔗蔗故作慌装,提着长裙绕殿而奔,太平公主不依不饶地追赶,两女笑作了一团。
望着眼前这一幕,武后面上泛出了笑容,看着活泼爱动的女儿以及贴心女官,她不禁生出了年轻真好的感觉。
其实说起来,武后还是不希望太平公主过早下嫁,一来太平不过十六岁的年龄,虽在普遍早婚的大唐已可成婚,然而终归是小了一点;二来太平公主身为高宗武后独女,承载了两人对安定公主的思念,犹如武后心头肉般,自然有些舍不得。
想及安定公主,武后不禁沉沉一声叹息,心内也掠过了无比的悔恨,竟犹如万蚁噬心,自己生平唯一一件憾事,就是愧对了安定公主,让她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正在武后悠悠思忖间,一声“圣人驾到”的悠长宣呼响彻殿内,惊得正在打闹的太平公主和蔗蔗慌忙整理凌乱衣裳。
宣呼声刚刚落点,头戴纱罗垂脚幞头,身着赭黄圆领袍衫的高宗已是信步而入,稀疏泛黄的短须飘拂颌下,人还未至,已是当先笑开:“太平,朕老远就听到了你的笑声,不知有什么开心之事?”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蔗蔗三女慌忙上前作礼道:“见过圣人。”
望着高宗微笑目询,太平公主娇颜泛红,呐呐半响不知如何说才好。
武后从榻上站了起来,笑语言道:“你那女儿没个正经,整日只知道胡闹,倒让圣人见笑了。”
高宗悠然一笑,在武后的搀扶下落座,双目一瞄搁在案头几上的文章,颇觉惊奇地言道:“咦,这是何人所作?”
武后微笑解释道:“臣妾觉得北门学士满堂皓首,不论精力还是文笔都大不如前,寻思在新科进士当中挑选几人,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高宗明白治国需要人才,武后处理朝政,自然也需要一股为她出谋划策的智囊,于是点头笑言道:“可也,媚娘自行决断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