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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只需扭头望一眼,近侍宫女便转身离去。“皇帝倒是数番托人送来茶叶,可是皇祖母不好清饮,所以那些茶叶大多被皇祖母赏赐给了别人,所剩不多。”颤颤巍巍伸出手,拿起暖炉放入怀中,“咸熙宫那位好饮茶,你与她对得上脾性也好,不过,这个时辰饮茶于睡眠无益,只能浅尝辄止。”
那名离去的宫女返身入内,手捧一盏茶,恭送至朱祁铭身边的案上。
倾耳而听,举目而望,此地风声、泉声、琴声、水的沸腾声四声皆无,也无焚香、挂画烘托气氛,故而有些遗憾。朱祁铭取盏轻啜,茶水入喉,齿间生香,但余味苦涩。“皇祖母,您读过佛经吗?即心见佛,禅语玄妙。”
“佛经?”太皇太后轻轻摇头,“皇祖母信道,不曾礼佛。咸熙宫的那位······”突然目光微微一亮,“看来,皇祖母是该筹划筹划了,乘自己还不糊涂,把你托付给咸熙宫的那一位。”
筹划?皇祖母,在您之前,已经有人教我如何与皇太后相处了!这样的话不便说出口,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于是,朱祁铭顿感戚然。
太皇太后皱皱眉头,“你为何神神叨叨的?得到什么令你不快的信息啦?诶,皇祖母只需瞟一眼,就知道上次你带来的那两名女子不是凡品,皇祖母说过,清宁宫的大门随时为她们开着,她们却为何不来。”
“那个云娘被孙儿接入越府,成了越府总管,而霓娘······”朱祁铭缓缓放下茶盏,“她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太皇太后拿起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目中泛起一丝精光,片刻后散去。她扭头扫一眼,三名近侍宫女便悉数退去。
“是何人所为?”
“杨士奇的长子杨稷。”
“此事肯定与杨士奇无关,是他的儿子胡作非为。”
“杨大人乃饱学之士,岂会如此下作?不过,杨稷杀人必与杨大人无关,但杨稷杀人的动机或与杨大人有关,想必是为了替其父遮掩什么。”恍惚中,朱祁铭就想说出越府、卫府蒙冤的事,忽见太皇太后眼中又泛起精光,他的一颗心不禁砰砰跳了几下,当即定下神来。“杨大人是饱学之士不假,但毕竟不是圣人,为官这么多年,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难免会在不经意间留下什么把柄,而杨稷显然不想让别人抓住其父亲的把柄。”
太皇太后目中精光倏然敛去,脸上的疑虑之色也在渐渐消退。“如此说来,你要动手了?”
“主弱臣强,终非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瞬间换上一副略显兴奋的面容,“张辅、胡濙与三杨不是一路人,他二人倒好说,只是三杨名满天下,又同进同退,形如一体,即便先帝再世,也只能与他们落个君臣共治的结局。”
“可分而治之。在大是大非面前,杨溥不敢站错队,他与杨士奇、杨荣不同,不擅权,性情温良,留下杨溥为天子撑场面,天子可成为真正的天子,而天子一旦有所疏失,正好用得上杨溥善后。杨荣人缘极差,全靠杨士奇的人脉做后盾,杨士奇一旦失势,杨荣必受孤立。”
太皇太后面色一震,“你是想先对付杨士奇?杨士奇人望极高,别指望紫禁城的那两个人能帮上你,于你无碍、于杨士奇有损的事,她们不会出面,而且此事与以往大为不同,她们的话未必管用,百官肯定站在杨士奇那边,想用一些所谓的把柄拿捏杨士奇,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祁铭再次举盏饮茶,面色淡然。“百官与杨士奇抱得再紧,也经不住别人的分化与瓦解。将一件惊天大事摆在百官面前,逼着他们站队,百官未必会站在杨士奇一边。”
“惊天大事?”太皇太后诧异道。
这一刻,霓娘与王魁的身影交替浮现在朱祁铭脑海中,他的牙关越咬越紧,“杨稷恶行累累,他不死,天理何在!”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摇头,“大明刑律有‘八议’之说,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杨稷虽不在八议之列,但他毕竟是杨士奇的儿子,对杨稷,三法司问刑,九卿会审,这些事都无人敢做,都会推给皇帝,请皇帝圣裁,可皇帝如何圣裁?先帝尚且搁置不问,何况当今少年天子!杨稷的事被翻过多次了,算不上惊天大事。”
“皇祖母,若杨稷意欲谋害亲王,算不算惊天大事?”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此言从何说起?”
“霓娘死了,她的弟弟逃了出来,杨稷岂会放过霓娘的弟弟?而霓娘的弟弟与臣年龄相仿。”
“你想演苦肉计?”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走到朱祁铭身前,怔怔盯着他。朱祁铭赶紧起身肃立。
“杨稷言行无状,是堆狗肉,上不得正席,正因为如此,杨士奇才将他禁于家中,杨稷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长年闭门不出,作恶时总是居家指使手下人去做,从不抛头露面,你如何做到人赃俱获?”
朱祁铭淡然道:“既然杨稷是块狗肉,那便把他亮在百官面前,让大家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正是臣所要做的!”
太皇太后返身入座,脸色归于淡漠,“此事非同小可,你做的事你自己承担,与皇帝无关。”
朱祁铭心中顿感一阵阵的刺痛,想正旦那日自己的赴险万分值得,皇上如今既然对自己这个堂弟高看一眼,厚爱一分,便绝无将自己视作弃子的可能,皇上在他这个少年亲王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天子放得下棋子,却放不下心中的梦想与渴望!
他有这份自信,却心有不甘,“太皇太后,臣可承担后果,但皇上不能什么也不做,皇上什么也不做,臣做了也是白做。至少,明早困住杨士奇、杨荣二人,唯有皇上做得到,还有,霓娘的家就在西直门外,明日那里一定十分热闹,锦衣卫不能不去瞧瞧热闹。臣言尽于此,臣告退!”朱祁铭行罢礼,毅然转身离去。
“等等!就算杨稷伏诛,但杨士奇还在,皇帝不能罢他的官,更不能杀他,他还会做他的内阁元辅,生前少师,死后太师,依然是位高权重。杀了杨稷又有何益!”
朱祁铭驻足,却未转过身来,“杨稷一死,其累累恶行必将大白于天下,杨士奇作为饱读圣贤书的堂堂大学士,必将声名扫地,虽然活着,却如同死了。”
朱祁铭迈开步子,朝东阁走去,身后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
“杨稷一死,百官不会再拿杨士奇当回事,杨士奇也只是空挂个头衔而已!此计太······”
朱祁铭放缓了脚步,他在揣摩太皇太后截下的那个词应作何解,是“妙”还是“毒”?
太皇太后的声音远远飘来:“杨荣呢?”
杨荣?杨荣怎能与杨士奇相比!朱祁铭咬咬牙,此刻还不到作出回答的时候,他也不必急于作答。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于无声处
天色未晓,奉天门前宫灯四照,淡黄的灯光映出漫天飞雪和十几道雕塑一般直立的禁卫的身影。
文武百官列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朝他们熟悉的丹墀走去,纵然寒风刺骨,却也姿态严整,拼命控制着瑟瑟发抖的身子,不敢有半分的失态。但见一道道朝服上花色各异的补子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偶有反光一闪。
可是,在百官凝目注视的地方,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之下,华丽而又透着无尽威严的御座上空无人影,很显然,少年天子尚未陞座,无边的飞雪拂动着人们心中蓦然升腾起来的一丝期许:在这个寒意彻骨的拂晓,辍朝吧!
少年天子坐在车辇上,命人传来了三杨,他掀帘瞟一眼丹墀那边,那里的结冰与积雪被扫了又扫,此刻,又蒙上了白茫茫的一片。
“不如免了早朝,臣工有事便去奉天殿奏事,无事各自退去。”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似把寒意传染给了三杨,就见三杨端雅的身形略一松弛,紧接着就是片刻的哆嗦。
大明的早朝礼仪繁琐,百官不单要行拜礼,还要做舞蹈动作,而且要做三次,称为“三舞蹈”。这个三舞蹈究竟为何物,后人难以考究,不过,大明将它作为朝仪的必定科目加以明文规范,想必非比寻常,大概需要常年练习,需要官员手、足、腰身十分协调方能圆满完成这一规定动作。
或许有个别极有天赋的青壮官员能把三舞蹈做得十分潇洒,并乘机耍帅,若被无意间路过的宫娥看在眼里,芳心暗许也未可知,留下一段风流佳话传于后世,那也值了!可惜,有资格三舞蹈的尽是五十、六十、七十岁左右的大臣,在滑溜溜的雪面上三跳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摔个四仰八叉,当众出丑不说,事后还要被纠仪官抓住不放,大家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何苦两头受罪?
三杨望一眼丹墀那边,齐齐点了头,看来他们也不想冒险。
跑腿的事自然落到了杨溥身上。杨溥转了一圈,带来的回复是无人奏事,不消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赶上这冰天雪地的鬼天气,京内京外消息不通,何来急奏?大家不过是揣着几件日常琐事而已,换个好日子再奏不迟,何必留下来挨冻?
皇上勉力保持毫无表情的面容,淡淡的目光扫向杨士奇,“杨卿,朕年少疏于政务,百事不明,许多见识靠读书是读不来的,还须杨卿当面赐教。今日雪大,朕做不了别的,请杨卿去雍肃殿候着,朕即刻便到,向你请教治国理政大计,半日不够便用上一整天,朕陪你在雍肃殿用午膳与晚膳。”
皇上首次开口请教,这令杨士奇动容,“臣遵旨!”
皇上看向杨荣,目光里透着隐隐的惧意,稍一注目,便扭头看向它处,“你随朕去奉天殿。”
在奉天殿靠近御台的地方,燃着数盆炭火,暖气袭人,但皇上坐在御座上不停地打哆嗦,似被方才奉天门附近的寒气侵透了身体,彻骨的寒意即便遇上炭火也是经久不散。
王振入殿,将十几封奏本送至御案上,随即退到一旁肃立。
门前值殿内侍瞟一眼王振,亮着嗓子开始通传。通传声方歇,杨荣便已入内,沉稳的步子极富节奏感,胡须与几缕散发在微微震颤,映于灯火中,将那张不怒而威的脸衬得愈发的让人印象深刻。
皇上匆匆望一眼来人,便急忙移目它顾,“杨卿,有许多人参你······”手伸向一大摞奏本,不知为何突然猛的一抖,但闻“哗”的一声,那十几封奏本被碰落到了地面上。
杨荣驻足静静看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这令后者极不自在,淡漠的姿容几乎就要端不住了。
“杨大人,杨大人,杨大人!”王振连唤数声,方把杨荣的目光引了过来,“见了那些人参杨大人的奏本,陛下盛怒,方才就想摔烂这些奏本。”
杨荣俯身拾起那些奏本,匆匆看了几眼,脸上浮起浓浓的怒意,“的确有人给臣送财物,那不过是馈赠而已,何必小题大做?荒谬!”
在别人那里是贿赂,在你这里就是馈赠,这不是双重标准码!王振撇撇嘴,旋即换上一副笑脸,“陛下方才说,人言可畏,此事须有个结论,以杜悠悠之口。”
“结论?”杨荣扭头看向皇上,目光略显放肆。
皇上坐正身子,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