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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先回家看看吧,看看还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经是八十年后的事罗,我的家族肯定扩充到上百人了,到时候来张家族大合照,一定相当有看头。”
“被扔进这个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笔钱存在银行里,放着不动让复利一直滚啊滚,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后我出狱,那笔存款应该滚到了八千多万啦,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这家伙好像不晓得通货膨胀是什么意思吧?”
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类,绝对想像不到所谓的生涯规划会变得这么“有意义”。
大家嘻嘻笑笑讨论着七、八十年,甚至两百年之后要做的事的模样,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这么嘻嘻笑笑的话,一定会崩溃的。
淋着雨发呆的波里斯基看着星星。
出去这里之后,想做什么?
还要十九年又五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刑期在这里算是鸡毛蒜皮。
但已长到波里斯基无法想像了。
6
又过了五年,世界变化很大。
由于对死亡已无所畏惧,自杀率节节升高,不知不觉这个世界已经有约莫十亿个死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这不吃不喝的十亿死人,渐渐验证了拿破仑说过的那句话:“正义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对政府发动大规模抗争,要求将该国某一部分独立出来,划作死人自治区,或干脆一点成立死人共和国之类的。
主权这种事很敏感的,活人怎么可能妥协?
参与抗争的死人们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烧,有的送去关,世界各地都忙着建造社区焚化炉跟新式监狱,但都远远赶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胆子就越大,他们用数量蚕食着支配这个世界的权力。
街头抗争很快就演变成零星的真正战争。
大多数的战争都由活人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蚂蚁一样被干掉。关键就是死人并未取得优势武力,活人仗着高高在上的现代兵器,将不痛不痒的尸体部队打到完全没有回复的可能,再投下几颗烧夷弹一次清个干净。
不过也有死人靠着前仆后继的“反正不可能更坏”的精神打赢了战争,在资源匮乏的贫瘠地带成立了自己的小国,收容从各地前来投靠的死人。但那些活人政府懒得打赢要回来的死人国都不值得一提,毕竟他们的根据地都是在一些鸟不生蛋的偏远区域。
这五年来最值得死人们朗声歌颂的,就是关岛独立事件了。
□□□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
负责驻防在关岛的美军总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脏病发作来不及吃药便翘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虑到这一天来了会发生什么事——首先,他会被撤职,总司令转交给一个年轻有为的活人上将去当,而他则在“活死人和平法”的规范下告老还乡,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权力统统丧失,变成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妈的还没有投票权。
于是心跳停止的总司令很快执行起想像已久的计划。
首先,他叫传令兵进来,再一枪打死传令兵。
等传令兵大梦初醒复活后,总司令再快速晓以大义。
“听着彼得,我要在这里成立第一个属于活死人的国家,成立之后我就是国父,如果你帮我做好这件事,将来这里就会有一间以你命名的高中。”
总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么办法?他甚至连困惑的时间都没有。
“这……不会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着胸口的枪伤。
“该怎么说呢于我们毕竟已经死了。”总司令摸摸他的头。
彼得换了一件干净的军服后,就着手进行总司令的革命计划。
首先,他先将友好的几个同袍给杀掉,让同样立场的死人变多,再联手将一桶生化毒气滚进总司令部军营里的中央空调系统,趁着大家熟睡时一口气杀死呼呼大睡的两百多人。
“他妈的我竟然就这样死了!我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混帐,我才二十一岁啊!我打的炮根本就不够啊!”
“谁干的……出来!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为吸入毒气、窒息而死的美国大兵们在寝室里演出大暴动,最后被一连串的枪声给压制下来。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脸抱歉地站在寝室门口,与一堆持枪戒备的活死人伙伴宣布:“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无法让你如愿了。”
在总司令亲自演讲后,这两百多个死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拿着总司令的紧急命令分批进入其他的军营,重复着施放生化毒气这一个贱招,让死人很有效率地变多。
这一场宁静的革命顺利地进行着。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来越庞大的死人军团,才与突然警觉的活人军队发生了战争。
但为时已晚,总司令有计划夺取了主力军舰的掌控权,死人占据了优势武力,在毫不畏惧“同归于尽”的气魄下,十几枚搭载生化毒气的飞弹将抵抗的活人军舰一一炸沉,烈焰冲天,马上又获得新的伙伴加入——这真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跟战争扯上关系的人总是倒霉的,关岛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鱼之殃。
在生化毒气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阳都还没落下,整个关岛已活人绝迹。
远在天边的关岛宣布成立“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并拥有全世界军力最强大的死人兵团——关岛成为第一个从伟大美国领土中独立出来的国家。
从此关岛成为大量死人不断移民的根据地,明目张胆地支援着世界各地的死人独立运动。
关岛,也成了新的“恐怖主义”的代名词。
7
在监狱里匆匆晃过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上百次战争,独立出了二十多个死人国。
原本的宗教已经不敷使用,跑出几百个令人目不暇给的新兴宗教。
但还是没有人能从真正科学的角度,研究出为什么地球上每一种动物都维持着生老病死的旅程——独独人类死不瞑目,用各种状态苟延残喘着。
十年可不短。
漫长时光中,波里斯基没办法整天打篮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样,波里斯基迷上了阅读。
打发上百年的时间并不容易,一定得尝试新鲜事物,许多当年错过好好上学的死人囚犯们都因为“真的是太无聊了”,在看遍了许多电影跟电视剧影带后,大家持续将图书馆里的库存小说翻烂,情不自禁地有了点活着的时候缺乏的人文气质。
“尤恩,你出去后想干嘛?”波里斯基在图书馆的顶楼翻着小说。
“打篮球。”尤恩翻着过期很久了的漫画杂志。
“怎么打?组一个死人联盟吗?”波里斯基漫不经心地对话。
“据说巴克利因为一些鸡巴毛的事被关在第九号监狱,被判了十五年,比你还轻。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狱了。我想他会想办法的。”尤恩也是随口而答。
“乔丹呢?有消息说他终于死了吗?”
波里斯基最近没看网路跟报纸,都在看小说跟杂文。
“他养生有道啊,看来还得过很长一段日子才会死。”尤恩的视线离开漫画,似笑非笑地看着天空,说:“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能说乔丹终于升华成篮球之神啊。即便乔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被关在这种地方。”
“是吗?那他还是早一点死好了,如果要筹组死人篮球联盟,由乔丹登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军戒指都没有的巴克利差远了。”
波里斯基起身,装模作样地做着一点也不必要的暖身运动。
“你呢?出去后除了打篮球外,要做什么?”尤恩看着波里斯基苍白的背。
“学中文吧?然后学日文,也许再学一点法文吧。时间那么多,试试看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想过的事,不然怎么打发时问?”
“是吗,我就只想着打篮球。”
“那是你划地自限。”
迎着阳光,波里斯基踏在顶楼的矮墙上,看着大集合场上反反覆覆的大洞。
很好笑的是,这些对话每个月总会固定发生好几次,每个死人都很喜欢问,也都很热衷回答,只是他们每次给出的答案也不见得相同。
8
下午,狱方邀请一个死人作家来到监狱演讲,推荐他非常畅销的旅游杂记书《去你妈的无尽永生》。由于大家都很无聊,自然将演讲会场塞得水泄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纳特,跟你们一样,已经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这番言简意赅的开场白,引起了热烈的掌声。
说起来那个死人作家也是个奇葩,他曾经是一个居无定所、整日买醉的流浪汉,自称自己就是杀死第一个活死人,赛门布拉克的凶手。
那个流浪汉凶手被逮捕后,意外被查出来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法院判了死刑。当然了,他被处以毒针死刑,死掉后又迅速复活,是最早期的几百个死人之一。
复活后他漫无目的地在美国境内到处旅行,寻找他虚无缥缈的“人生目的”。
最后这个流浪汉由于实在穷极无聊,便像许多死人一样大量阅读。大量阅读后大概得到了一些启发,便开始动手写作,将他的所见所闻写下来。
他的畅销书说出了很多死人的心声,其中有一大段话尤其发人深省。
那个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语气说:“不过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觉得死前那一瞬间是快乐的,这辈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没有那种时刻了。没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彻底输了,而且输到没有尽头!
“以前那种追求精神层面快乐的说法,我想,只是懒惰的人说服自己的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认真工作,懒懒散散打发自己的人生,反正时间到了就会死掉,努力有什么用呢?不会有用的,乱七八糟地赖活着等待断气,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实马马虎虎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跟追求精神层面的快乐一点关系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为追求自由,而是我没有本事安定下来。
“有一阵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来解决人类懒惰的极端武器?是不是上帝要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种值得被追求的物质,因为所有的物质都是可以永恒积累的,所有的追求都是有意义的?
“不,我想不是的。
“现在,什么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状态对那些努力追求物质人生的人太有利了,他们可以继续享受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所得到的一切东西,一丁点渣渣都不会失去。可是呢,上帝没有为我们保留吃喝与性交的权利,显然不认为物质与肉体的享乐特别重要,那些有钱人在死后不过是继续住在他们努力挣来的华丽大房子里,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们继续看这个世界,继续听这个世界,继续思考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不是看穿了我们在有限的人生里并无法做好这些事,才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这一场看似胡搞的集体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们重新思考存在的意义。”
正当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时候,波里斯基在底下举手。
波里斯基大声问道:“那么,能否请问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干脆地承认:
“至于答案,我还没有发现,我只能用删去法去寻求解答。”
顿了顿,他又注解:
“也许可以找到,也许不行……无论如何我得继续旅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