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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刚开始都很闲的吧?”
“会吗?”我完全不晓得大学生活会是什么状况。不过我也有种预感,觉得学生生活的每一天,可能无论何时都闲闲无事。
“反正晚上才要去书店。”他好像完全认定我会参加了。我慌了手脚说:“你好像误会了,我是不会去的。”
“还有时间,明天晚上我再去你房间找你。”
然而我却无法明白地拒绝他。总之明天晚上不要待在房里就没事了。我天真地想。
我走出河崎房间,转头望向一〇一号室,想起刚才看到的青年。那个驼背、一脸阴郁的亚洲人。还是去打声招呼好了。我的脚都转向那边了,但前往拜访的气势已被削弱,我终究打消了念头。
翌日,我转乘公车前往市内的活动中心。大学的入学典礼比我期待的要简朴,却比想像中还要满溢奇妙的紧张感。
年轻人穿着不习惯的西装,一边压抑着警戒心面露笑容,不甚自然地彼此寒暄。
每个人应该都知道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吧,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每个人在自我介绍之余,也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对话,一边观察情势。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住哪里?”
“老家在哪?”
“找到打工了吗?”
虽然还不至于到彼此刺探这种阴险的地步,但很像在篮球比赛中,对手投进球之后,选手们四处移动确保自己位置的状态。
我明白了自己与河崎的邂逅有多么地异常。“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要不要去抢书店?”
实在不是一个想要结交朋友的人跟初见面的对象所说的话。
一点也没错,那是异常的。接下来才是正常的学生生活。——我高兴了起来。
入学典礼结束后,我直接前往大学书店,买了几本需要的教科书,然后和两名男同学一道去了镇上。一个是叫山田的关西人,还有一个叫佐藤,喜欢车子。和这两人也不是特别意气投合,只是因为坐附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了。
我们才刚认识,感觉就像与不明白兴趣和嗜好的对象探索着彼此的手牌,虽然表面看上去轻松自然,其实是战战兢兢地避免出糗或自曝其短。说新鲜也是新鲜,说愉快也算愉快,说累人也的确累人。投篮后的卡位行动持续着。
山田不断地挑剔这块土地与故乡的差异。他那种把“我们那边”当成开头语、连珠炮而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充满了攻击性。若是听信他的话,他的故乡关西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总之我只是听听,持保留态度。
另一位佐藤是当地人,他似乎很希望别人把他视为一个花花公子,频频想把话题扯到“女人”、“酒吧”和“车子”上头。
“是哦?”我应和着两人的话,却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是哦?好厉害唷。”
个性并非勇往直前的我,光要聆听对方的话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宛如在客场出赛的足球队般采取保守姿态。后退、再后退,能得分就很不错了。
我们三人搭上地下铁,发现车厢内坐着一名外国人,一身类似民族服装的打扮,我猜想他大概来自印度一带吧。
“老外实在满讨厌的。”山田在我耳边说。
“啊,我也这么觉得耶。”佐藤说。
“会吗?”我反射性地发出像在反对的话语,可能是因为想到自己公寓里也住着外国人吧。再者,我至今置身的环境,从不需要去意识到对方的国籍,所以老实说,我对他人的外表和想法都不怎么关心。
“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嘛。”山田噘起嘴。
要这么说,日本人不也一样。——虽然我这么想,却没说出口。很想问他:这位如果是美国人,你也会讲一样的话吗?同样没说出口。
不过,我换了个说法试着问道:“那如果我是外国人的话,你们会怎样?”
“咦?真的假的?”佐藤一脸嫌恶无比的表情。
看到他的反应,我也感到嫌恶,“不是啦,我只是假设。”
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遍说:“哦,大概不会想跟你说话吧。”
“为什么?”
“也不是瞧不起外国人啦,总觉得很麻烦不是吗?日本人的话,有一种不用说也明白的默契,可是外国人不懂这些,还得一一跟他们说明,麻烦死了。”
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个意见也还差强人意。
“总而言之,”佐藤又说:“我觉得跟外国人不管再怎么要好,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彼此的。”
我也觉得或许如此吧。一边和山田及佐藤聊着,我心想,这总比孤单一个人要来得强。
和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碰到了河崎。是碰巧的。我们走在以天桥连接车站的百货公司附近,河崎人就在数公尺前方。或许正确来说,不算碰到,而是看到。
我们站在行道树夹道的人行道上,旁边是有中央分隔岛的大马路,行人号志灯催促般的声响与柏青哥店的音乐喧嚣刺耳。我从发面纸的男子手中接过了一包。
我并没叫住河崎,一方面我们相距的距离就算出声喊也听不到,再者我身边有刚认识的朋友,不能就这么跑过去。
因为我还满确定,要是这两个刚交到的新朋友知道那名奇妙的男子是我认识的人,一定会对我白眼相向。
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河崎正一面走一面踢倒停放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就算我想叫住他也不敢出声。
一辆脚踏车发出“锵!”的巨响倒下。人行道与马路之间设有脚踏车停车格,那辆脚踏车就直直倒进停车格里。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在干什么,一迳眨着眼睛。眼看河崎又伸出腿,用脚底推也似地踢倒一辆登山越野单车。
那辆单车并不是停在人行道正中央,只是超出了停车格,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不至于完全无法通过。
然而河崎却接二连三地踢倒脚踏车,“锵!”“锵!”地,脚踏车发出巨响倒了下去,相邻的脚踏车则一辆、两辆地呈骨牌效应倾倒。
“那家伙干嘛啊?”山田说:“脑袋有问题吗?想踢脚踏车症候群吗?”无聊的笑话,我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看样子那人相当火大吧。”佐藤接口说。
“我们那边就没有这种人。”山田连这种事都要拿来跟故乡比。
我脑子一片茫然,完全无法开口。光看着眼前的情景都很勉强了,我不敢承认山田说的“这种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又传来脚踏车倒下的声音。
或许河崎这个人有突发性胡来的毛病。我不禁怀疑了起来。好比抢书店偷《广辞苑》;好比一辆一辆踢倒停在路边的脚踏车。或许他有一种病,驱使他老是做出违反常识的事。
忽地,我的眼角瞄到一名男子。
男子拄着拐杖,走过停在原地的我们身旁。
拐杖是白色的,接着我看到男子脸上戴着墨镜,我想,这个人或许眼睛是看不见的。
男子身形削瘦,拐杖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前进。我看得战战兢兢,但他的动作很熟练。
男子笔直前进。
我望向拐杖男子的脚边,心里不禁“啊!”了一声。
拐杖男子走在人行道边边,因为只有那一带的地面有颜色,上头有凹凸,那叫做导盲砖,是用来引导视觉障碍者的砖块,而撑拐杖的男子正探寻着导盲砖,在上头行走。
我浑身上下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爽快感,仿佛发现了谜题解法般的痛快。
河崎踹开的每一辆脚踏车,原本都停放在导盲砖上。
搞不好,他是发现路上有盲人撑着拐杖行走,才把挡路的脚踏车给踢开。我在内心拍膝大叫:“河崎是在给撑拐杖的男子开路啊!”但同时也心想:“这也太胡来了。”
脚踏车挡了路的话,用不着粗鲁地踢开,把车子抬起来移开就行了。再不然直接出声叫住白色拐杖的男子,为他引路也行,根本没必要像是踢开女友仇人似地踹倒脚踏车呀。
我的视线回到河崎身上。他仍继续踢倒前方的其他脚踏车,“锵!”的声音响起,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那人到底在干嘛啊?”佐藤低声嘟囔。
至于我,依然处在一种揉合爽快与讶异的不可思议心情当中,同时心想,这下子得重新考虑今后该如何与这位邻居相处了。
然而,我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因为那天晚上,河崎跑来我房间找我。
他站在打开的房门前,说了声:“嗨。”露齿微笑。房间门前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看起来也像是他背负着另一边夜晚的黑暗。
“等等,我现在正在慎重地思考该如何与你相处下去啊。”——不能拿这种理由把他赶回去。
看到眼前快活地向我打招呼的河崎,我也没办法说出:“今天我看到你在踹脚踏车耶。”
河崎毫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我,开口说:“喏,走吧。”
“若走八?”
“去书店。去抢书店。”河崎面露微笑,从黑色外套内侧取出模型枪挥了挥,“车停在外面了。出发吧。”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惊讶不已,“可是,抢书店不是明天吗?”今天不是只要确认我参不参加而已吗?
“要活得快乐只有两个诀窍。”河崎轻快地说:“一是不要按喇叭,二是不要计较小事。”
“乱七八糟。”
“这世上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河崎的表情也像是打从心底悲叹,“不是吗?”
【二年前 4】
翌日我前往宠物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把车票夹的事放心上了。就像早已不迷了的摇滚乐团新发售的专辑一样,完全无所谓。
“这个,可爱。”多吉透过玻璃望着笼子里的小博美狗说:“很可爱,呢。”
他大学那边似乎因为教授有事而停课,多吉闲得发慌;他一闲得发慌,就一定会去电影院,然后回程的时候绕过来我打工的地方。在不丹,狗和猫似乎都正大光明地放养在外头,过着绝对称不上干净的生活,所以多吉看到像这样陈列在清洁环境中的动物,似乎感到很稀奇。
我工作的宠物店位在拱顶商店街的某条小巷子里,是一个铺满红砖、别致风雅的场所。店铺占地不广,却充满清洁感;外墙与招牌是美丽的白色,那一定是为了配合丽子姐外表的白。
“想要的话可以卖你。”丽子姐一边检查怀里柴犬的牙龈,一边对多吉说道。语调一如往常,没有抑扬顿挫,“琴美是店员,我可以算你员工价。”
“有员工价吗?”我从没听过这回事,不禁提高了声调。
丽子姐面无表情地回答:“现在有了。”
我不明白有几分是玩笑,“可是我们住的公寓不能养宠物呢。”
我和多吉并肩站着,望进笼子里,里面的幼犬正拼命地啃着滚动的小球。
“狗真的很可爱。”丽子姐用一种发表数学公式般的武断口吻说。这句话她一天要说上十次,我觉得她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我明白这件事。”不过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我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虐待这样可爱的狗。”丽子姐接着说。我吃了一惊,直起身子转向丽子姐。我知道自己的血压正急遽下降。
“虐待……你是说杀害宠物的事件吗?”光是说出口都令我全身战栗。
就算自以为已经遗忘了,痛苦与恐怖的记忆似乎怎么也不会消失。在儿童公园杉树林里喧嚣的男女身影瞬间浮现脑海,记忆中的那座公园比实际上还要黑暗。我注意到时,自己正紧咬着牙。
我的视线移向角落的笼子,那是原本放黑柴的地方,现在依然空空如也。我和丽子姐都尽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