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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仍然是死间,但却是必死一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楚楚说。
“他在哪儿?”我问。
“他已经在路上,大战即将开始。”楚楚回答。
既然齐眉、哥舒飞天已经出现,那么哥舒水袖一定也就要到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哥舒飞天有难,哥舒水袖一定倾力驰援。
“我见过哥舒水袖,她也向我讲过哥舒飞天的事,但没有你说的如此详细。哥舒飞天的一生真的是一个大悲剧,真希望这一战结束后,所有悲剧能够彻底谢幕,再没有仇恨和杀戮,任何人都不必再背负着复仇的巨大包袱……”
我虽这样说,但我肩上同样担负着复仇重任,必须达成使命才能放下。
仇恨,是人类无数大悲剧之一,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它到底带来多痛苦的煎熬。
记得有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说过,国仇家恨怎样才能消除殆尽?国仇,就要灭敌之国;家恨,就要毁敌九族。唯有如此,怒火之山才能彻底熄灭,化为袅袅青烟散去。
这样的理论放在哥舒飞天身上,就是要杀光一切与哥舒家族灭亡有关的敌人;放在楚楚身上,就算要清算当日玉罗刹死于“吴之雪风号”上的血债;放在我身上,就是要将当夜在大明湖铁公祠内屠戮大哥夏天成的所有敌人碎尸万段。
此仇不报,余生奋斗不止。
此恨不消,余生再无乐趣。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七十年前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那些惨剧,一幕幕历久弥新,国人的鲜血满溢于江河湖海,国人的头颅挑在敌人的刺刀尖上,国人中弹时的惨叫声午夜不止……没有一种仇恨会因小国元首一篇轻飘飘的投降谢罪书而划上句点,那是政治,不是人性。国与国之间有泯灭仇恨的方式,族与族之间,也有解决仇恨的办法。若想世界上在没有仇恨杀戮,就要血债血偿,然后方能一笔勾销。”楚楚眼中的倦意渐渐被仇恨的火焰烧尽,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楚楚,你累了,应该歇歇了。”我说。
楚楚笑了笑,摇头回答:“我不能休息,因为‘镜室’内外所有的蛊虫都在听我指挥。我若不够努力,它们的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大哥,该休息的是你,你才是目前局势下最重要的领军者。离了你,所有人就都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我不敢承受这种夸赞,但如果能在大战之前稍事休憩,的确是最好的平息心情的方式。
刚刚聊到这里,影子的声音便响起来:“夏先生,你往我这边来,这里有休息的地方。”
“大哥,你去休息吧。”楚楚说。
她无声地走过来,在我的腰间轻轻一拥,然后后退一步,微笑着望着我,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怅惘。
我绕过左边的墙角,原来那边是一个不小的休息室,四边全都摆着三人沙发,至少能供七八人小憩。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清了坐在轮椅上的影子。他上身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脸上自始至终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不过,当他看着我的时候,虽然两颊的肌肉在笑,眼神却一直不变,直率如刀,目光如炬。
那轮椅的坐垫以下部分被一条半旧的丝绒褥子包住,连他的双脚都裹在里面,丝毫不露。
“大战即将来临,只有高手才能安心休息。”他说。
我确信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也确信,聪明谨慎如齐眉那样的人都如此推崇他,他一定有极高明之处。
“是,体力充沛,脑力才能全速运转。”我点点头。
据说,从前的武林高手对决之前,都是坐着迎敌,从而达到以逸待劳、全力以赴的目的。这一次战斗,事关重大,我也不敢等闲视之,必须调整好身体状态。
“齐眉说,到这里之前,夏先生刚刚经历过家庭变故,送别老人之后,直接到了“镜室”。我们见面时,你的情绪平静得像一碗静室内的清水,完全看不出哪怕是一丝忧惧与哀伤,如同古人所说,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我不想回答这类问题,因为哀伤或者狂喜都是个人内心世界的波动,如果不加控制,肆意宣泄,那么无异于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
爷爷去世,是他的解脱,也是我的解脱,既不值得痛哭流涕,也没必要故作洒脱。
生前养之,死后葬之,如此而已。
“我只是平凡人。”我回答。
刚一见面时,影子利用那巨鱼为契机来催眠我,让我了解他的过去。这是一种瓦解同化别人的套路,高明的人不屑为之。
由此可见,影子在某些事上过于急功近利,担心无法拉拢我加入他的阵营,竟然出此下策。
“你不是。”他摇头否定。
“你呢?齐眉将你推崇至无法再高的地步——他被济南的圈里人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擅长逻辑构陷与机关算计。你只会比他更高明,并且高明不止百倍。”我淡淡地说。
我不想评判别人的善恶好坏,因为人性善变,无法一以贯之。
也许,影子对这一战太重视了,不容许出现任何不和谐的因素。
“我才是平凡人。”影子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操纵杆。
我看得出,轮椅的两侧扶手下面各有一个暗匣,暗匣向前的一面布满了蜂窝一样的圆孔,那一定是牛毛针、黄蜂刺之类细小暗器的发射孔。坐在轮椅上的都是身有残疾的人,越是这种人,就越善于保护自己免遭侵害,随时都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致命杀招。
历史上,以轮椅为武器的高手代代皆有,全都是传承自木工祖师公输班门下。
“我听到你们谈及了‘死间’,那的确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抱歉,我对你和楚楚的看法并不认同,因为哥舒飞天的一生并非悲剧,而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壮举。我一直相信,英雄改变世界,平凡的人被世界改变。哥舒飞天正是一个改变世界的英雄,以单枪匹马之力,撬动了中日奇术师之间已经被深藏的导火线。在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邦交政策之下,很多人已经假装忘记了战争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创痛,时时刻刻用‘宽容、谅解’粉饰太平,麻痹自己,更麻痹国人。举个例子,武大樱花已经成了中原旅游的著名景观,现代还有多少人记得,樱花是侵略者由京都移植而来?满街日料餐馆鳞次栉比,鱼生与清酒成了中产阶级津津乐道的美食,那么谁能说清,厨师片鱼的小刀与当年以砍杀国人头颅数目为目标的‘百人斩之刀’有什么区别……”
说到情绪激动处,影子举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是英雄,我承认。”我点点头。
影子所举的例子,正是当今国人之耻,任何有清醒良知的国人,都会对那些亲日派嗤之以鼻。
唯一担心的,是国人的下一代,即零零后、一零后的少年与孩童。他们的价值取向才是国家民族能否兴盛的关键。
“每一个人都有做英雄的机会,只看你能不能——”影子咳嗽稍停,急促地说,“咳咳咳咳,只看你能不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我注视着他,语调淡然但态度无比认真地回应:“影子先生,我到‘镜室’,并非为了特意遵循你的价值观、人生观而来。我同意你的观点,并不表示我也要归顺你的麾下,舍生忘死,为你而战。你应该知道,每个人既然生而为人,就必定先为人子女、为人兄弟,后能为人父母、为人师长。既然这样,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背负自己的责任包裹,无法让别人分担。我想告诉你,这一次我支持你的战斗,但却不敢忘记自己的人生使命。我也有家恨,在报仇雪恨之前,我这条命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我挚爱的夏氏一族。”
这些话早就应该向所有人宣布,以证明我夏天石并非懦夫,而是肩负重担,不敢任性妄为。
影子垂下头,单手抚胸,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自顾自地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长沙发,无声地躺下,合上双眼。
当下,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各种事、各种人走马灯一般乱转,但我强迫自己持续地深呼深吸,把胸口一股郁结之气全都一丝丝地倾吐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立场,我钦佩影子的复仇决心,但仍然不会随波逐流,在人云亦云的道路上无尽下滑。
“无论如何,谢谢你。”影子用这句话作为结语。
我闭着眼睛,将呼吸调整至若有若无的自然状态,再度思索竹夫人说过的那些话。
外敌当前,任何内讧都可以暂时放下,确保所有中国人一致对外。
齐眉只是影子的代言人,竹夫人应当知道这一点。那么,最后的战斗应该就在“镜室”最底部的冰湖展开。楚楚说过,“死间”哥舒飞天已经在路上,我猜她是指对方在赶来“冰湖”的路上。
“哥舒飞天变为鲛人?”这个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
人类自视为这个世界上的高等动物,如果不是出于极端特殊的原因,任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生命形态。哥舒飞天为了成为“死间”而做这种事,实在已经将“死间”的境界推演至绝高无上的地步了。
无论他算不算是民族英雄,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死为间,将个人生死荣辱抛诸脑后,其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敌破敌。我相信,这一战之后,哥舒飞天的名字会永垂青史,留在“抗日英雄榜”上。
当然,所有人今日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是豁达是狭隘,也都要留给后人去指点评述了。
纵观中外历史,所有的朝代更迭、国家兴亡、民族争斗、地盘掠夺全都应了罗贯中在《三国演义》开篇所说的那几句话——“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如果日后真的形成了亚洲大统一、世界地球村的“天下大同”局面,或者直接进入了和谐统一的终极**社会,也许哥舒飞天今时今日的“死间”举动,就成了破坏地球团结的大逆不道之举。
“愿天下每一个执着者都能得道。”这是我对哥舒飞天唯一的祝福。不过,愿望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有些执着者得道,而更多的执着者最后的结局却是“殉道”。
当我的呼吸与自然融为和谐整体的时候,第六感就变得微妙而敏感。
我能听到大鱼、巨鱼都变得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尾鳍,搅得水声四起。
那么大的鱼深具灵性,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情绪上的变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它们。
我没动,耳中听得影子驱动着轮椅,轮子碾地时的沙沙声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有什么不对劲?”他问楚楚。
“没有,血胆蛊婆在外面,并未发出警示讯号。”楚楚那样回答。
远远的,我听见了一阵似乎极为熟悉的老女人的咳嗽声,先响了七声,又响了四声。
那声音让我想起了曲水亭街的静夜,因为只有寂静的深夜里,一个活力不足的老女人的咳嗽声才可能传那样远,听那么清。
可惜的是,影子和楚楚并未听到这声音。
我能想到,他们站在玻璃门前向外望,只要电梯里有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