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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从北平来了一位年少有为的少帅,本想择日设宴请他一聚,没想到……今夜会在这里见到。”
含笑的声音,温文尔雅的语气。
唐子睿身形一僵,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们从没正式见面,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36号门口,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坐进男人的车,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车胎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视线。
当时的无力和愤恨,永世难忘。
唐子睿放开手,转身面对那穿着淡青色长袍,眉眼温润的男人:“沈先生。”
沈景年颔首:“初次见面,幸会。”
几秒钟的对峙和沉默。
沈景年微微一笑,走过来,问阿嫣:“今晚不唱了?”
阿嫣摇头:“不唱了。”
沈景年说:“我送你回去?”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看唐子睿,淡淡道:“我自己走,等下我要去见唐子明,他给我写了一篇新的文章,我想看——这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了。”顿了顿,挑挑眉:“你们慢慢聊。”
沈景年点点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道:“等等。”
阿嫣停住。
沈景年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枝花,放在女人鬓边的黑发间,笑了笑:“好了,晚点在你家见面,有件事跟你说。”
阿嫣转身离开。
帘布飘起又落下。
唐子睿冷笑了下:“沈景年,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态,当初张嫣跟了你,不过事态所迫,情非得已,她又不喜欢你。”
沈景年看向他,看了好一会,缓缓摇了摇头,感慨了声:“年轻真是一件好事。”
唐子睿目光冷然,满是初出茅庐,年少得志的锐气:“我会带她走——你争不过我,你自己也清楚。”
沈景年一怔,忽而笑笑,低声自语:“我是争不过,却不是因为你。”
唐子睿皱眉。
沈景年收起方才的那点伤感,淡淡道:“北边正在打仗,你要带阿嫣去?”
唐子睿眉心紧拧,没答话。
沈景年静默了会,正色道:“人,我不争,但我话放在这里,阿嫣不会跟你走。”见对方有话想说,他接着道:“有些其它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唐子睿扬眉:“哦?”
沈景年说:“下个月,我就会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国家。”
唐子睿眼神带几分猜疑,落在他身上。
“在那之前,我可以给你这个数——”沈景年在台子上划了几笔,并不在意年轻的少帅惊诧的神色,声音压低:“还有一批药,希望少帅能谨慎用之,多取一条敌寇的命,多救一条战士的命,国人的命……都是好的。”
唐子睿半晌无言,沉声道:“这恐怕是沈老板一半的身家?”
沈景年笑了笑,语气是轻描淡写的随意:“大半身家,那又如何?沈某一介商人,说的好听惜命,说的难听,便是贪生怕死。最后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至于阿嫣。”他低眸,嘴角的弧度带些自嘲,淡声道:“你大可以试试。”
留下这句话,他点了点头,撩开门帘出去。
唐子明新写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和‘张小姐’之间刻骨铭心,感人肺腑的爱情,文里把张小姐描写得犹如天女下凡,不仅美貌无双,更是温柔体贴,可惜两人有缘无分,真叫人哭断肠。
阿嫣拿了一份抄写的回去,把情啊爱啊,还有唐子明相关的,全用黑笔涂掉,只留下形容张小姐美貌的篇幅。
这才心满意足地读了又读,只觉得回味无穷。
读到第三遍,何妈过来敲门,说沈先生来了。
阿嫣便下楼,倒了杯清茶给坐在一边的男人:“这么快?”
沈景年淡扫一眼,戏谑道:“真没良心……要动手,我可是吃大亏的。好歹几年的情分,你转身就走。”
阿嫣调侃道:“不转身,看着你挨打么?”
沈景年便笑了出声。
阿嫣摇摇头,抿了口茶:“算了吧,沈先生,不过是个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就算凶了点,也不至于能吓着你,连唐子睿都摆平不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了。”
沈景年问:“唐子明给你写新文章了么?”
阿嫣的眼神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写了,你要看吗?”
沈景年说:“等等,不急。”
“漂亮!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长出来!快长出来!”
旁边的鹦鹉又在炫耀好嗓子。
沈景年好笑:“最后一句,你新教的?”
阿嫣说:“我可没教,乖宝贝听我念的多了,记住了。”
沈景年点了点头,沉默地喝完半杯茶,忽然道:“我要走了。”
阿嫣问:“公事出差?”
“出国。”
何妈刚走到客厅门外,听见说的话,吃了一惊,赶紧又退回厨房里去,只趴在门边,听墙角。
阿嫣神色不变,没有太大的反应:“祝你一路平安。”
沈景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透出一丝紧绷的试探:“我多买了一张船票。”
阿嫣依旧不为所动,说:“干脆再买一张,给齐正夫妇吧,你走了,他的人生失去追随的目标,怪可怜的。”
沈景年敛起随和的笑意,语气认真:“阿嫣!”
阿嫣放下杯子,转向他:“你知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何必开这个口?”
沈景年问:“因为唐子明?”
阿嫣摇头:“他的命根子怕是长不出来了,我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沈景年双眸黑夜一般的深沉,素来沉稳的语气,难得起了波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走?”
阿嫣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扬声道:“何妈,你上楼去,别偷听了。”
何妈只好走了出来,面上讪讪的,对沈景年点了下头,慢吞吞地上楼,关上房门。
“沈先生,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我跟你走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
阿嫣起身,抓起一把小盘子里的瓜子肉,一粒一粒喂鹦鹉,语气极淡:“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妥协我的脸……我是不会老的,可你会逐渐老去,容貌体态都会改变。刚开始,别人会把我们当成夫妻,过了几年,当成兄妹,再过几年,当成叔侄、父女……如果你足够长命,也许还能听我叫你一声爷爷。”
沈景年站了起来:“你——”
阿嫣侧身看向他,摇头:“沈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没用的,就算能过一段时间,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真到了那时,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对我吗?”
沈景年沉默。
“我治好了你的伤,治好了你的病,却不会给你永远的美貌,我只对自己的脸上心。而且,我过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未必能忍受十年二十年的,总有个男人在我身边晃悠。”阿嫣喂完瓜子,拍了拍手,走到他身边:“出国,展开一段新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这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生。”
沈景年闭了闭眼,遮去眼底所有的情愫,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低头,俯视女人:“这是你的答案,我尊重。”
阿嫣微笑:“谢谢。祝你路上顺利……再见。”
沈景年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最终,他倾身向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再见,阿嫣。祝你……永远这般没心没肺,不会为情所苦。”
过了几天,少帅的汽车停在青桐巷36号门口,唐子睿亲自按响门铃,看见阿嫣,开门见山:“你会跟沈景年一起坐船走吗?”
阿嫣看了看他,又扬起声音:“何妈!我知道你在厨房,别听了,上楼去。”等何妈忍耐着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不情不愿上楼了,才道:“不走。”
唐子睿松了口气。
阿嫣说:“也不会跟你去北平的,别想太多。”
唐子睿才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我想过了,现在先不带你走,北边乱,枪炮无眼,暂时还是这里安全。”他沉默了下,突然伸出手,握住女人单薄的肩膀,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等天下太平,等我凯旋归来——八抬大轿,迎你进唐家的门。”
“十六抬大轿,我也还是在自己的门里呆着。”
唐子睿脸色一沉,气道:“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哥哥是个混账,又不代表我也是——我哪里比不上沈景年?”
“你太粘人。”
“你——”唐子睿气结:“这算什么理由?”
阿嫣看着他,说:“这对我而言是重要的理由。至于你——你是瞧上我什么了?以前照顾过你,还是我美颜盛世?”
唐子睿不语,脸色可疑的红了起来,抬手咳嗽了下,背过身:“你是我发誓一生守护的女人。”
阿嫣说:“回答错误,第二个才是正确答案,早说了养你不如养鹦鹉。我不想理你了,再见。”
唐子睿看着她转身上楼,毫无留恋,气归气,还是追到楼梯口:“等到打完仗,把那群杀千刀的东西赶出国门——我回来接你。”
阿嫣没回头。
从这以后,唐子睿再没见过他的这位前嫂嫂。
不,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中生幻象,他依旧坚定的认为,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北方战场。
他受重伤,撤到后方医院养伤。
西洋人医生说,他的伤势太重,只怕……不乐观。
唐子睿躺在简陋的病房里,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漫长的夜晚,他等不来长夜尽头的第一道曙光。
他不甘心。
这场仗,他们是能赢的,只要再坚持下去……他还不想倒在这里。
这一夜,他在鬼门关外徘徊,无数次与死神斗争,挣扎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看见了阿嫣。
房里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
但他知道,一定是她。
只有这一个人,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外面的警卫员不曾惊动,夜色还是冰凉而温柔,仿佛一场幻境。
阿嫣伸出手,放在他的伤口上,过了一会,轻轻说了一句:“……倒在黎明前,确实可惜了。”
他没有力气。
太多的疑问,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到门边,总是妖娆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冷清。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到这里来,为了家园,为了身后的万千同胞,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很久以前,我是那么做的。”
唐子睿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像从前话里总带着勾人的暧昧,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她的语气平淡,没有多余的情感,却莫名令人惆怅。
天空泛起鱼肚白。
第一道光芒,透过窗纸照进来。
阿嫣回头,淡然道:“小少爷,希望你为之流血的这个时代,善待你。”
这句话,唐子睿记了一辈子。
他的伤好了。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堪称奇迹。
后来,战争结束了。
唐子睿回到故乡,翻遍整座城市,再没找到那个女人。
时间如流水,悄无声息的流逝。
一天天,一年年。
太多人,太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