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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木博士一口气说到这里,露出满口洁白的假牙,大笑出声。他用一只手拉过眼前的报纸包,随手翻找后,从里面拿出长方形的白木箱,然后很慎重的打开盖子,取出一个以深蓝棉布包住、直径三寸高六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轻轻将盖子置于其上后,推至我面前。
我先前稍微放松的神经,在正木博上大笑之间很快又完全紧绷。
——是在讽刺我吗?威胁我吗?或者是给我某种暗示?还是……在安心之余我开玩笑?由于我完全猜不透,让我看起来更觉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战栗的魔法师,同时……
——什么跟什么嘛!只不过是一卷绘卷,不应会让男人发狂的,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绘的多可怕的画,主要还不是色彩和线条的搭配?既然已有所觉悟,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好……
我无法抑制这种反抗心理的高涨。
我力持镇静拉过箱子,打开木盖,解开棉布,用力压抑紧张的感情,首先看绘卷的外侧。
卷轴是以绿色的漂亮石头磨成八角形,因为太美,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裱装的布料乍看似丝织物,可是拿近跟前细看,发现是以隐约可见的细彩线或金银线慢慢在薄绢上缝成一寸大小的唐狮子群,每一只狮子颜色皆不同,而且彼此间毫无缝隙,绝对是非常昂贵之物。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来居然还像新的,应是很谨慎收藏的缘故吧!其一隅贴著短册型的小小金纸,却无写过任何宇样的痕迹。
“这就是所谓『缝溃』的刺绣,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应该就是利用这个学会的。”正木博士淡淡说明后,转脸开始抽著雪茄。
我正好也有这样的联想,所以并未特别惊讶。
解开系著象牙坠子的暗褐色绳子,稍微拉开绘卷,见到紫黑色纸上用金色颜料从右上至左下绘出波状的流水,笔触非常优雅,我被那浮现暗蓝色平面的如梦似幻细烟和柔和的美丽金线漩涡所吸引,静静由右至左摊开绘卷,不久,眼前出现五寸左右的白纸,我不由得惊呼出声。
但是,声音犹未冲出喉咙,瞬间又缩了回去,我双手捏住绘卷无法动弹分毫,胸中悸动不已,似乎快要窒息。
躺在床上的裸体妇人的脸……那细致的眉毛、长睫毛、优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纯的两腮,不就是六号房里那位疯狂美少女熟睡时的脸庞吗?绑成花办状的头发如云般层层重叠,鬓角和额际的轮廓,怎么看也只能认为是六号房的少女……
但是,这时我并无产生“为什么”之余裕,因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藉著微妙色彩和线条移动所形成的死人之美丽容貌——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魅力——深深吸走了全部魂魄,一切神经只能集中在“不会马上就要睁开眼吗?下会又像先前一样的叫著大哥吗”,连眨一下眼都没办法,连咽口唾液都没办法的凝视那胭脂色的脸颊至泛著蓝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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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的身体怎么完全僵硬了?喂,怎么样,吴青秀的笔力不简单吧?”正木博士从绘卷对面轻松说道
但我依然全身无法动弹,只是好不容易能勉强开口——用与方才不同的奇妙沙哑声音:“这张脸孔……和刚才的吴真代子……”
“一模一样吧?”正木博士立刻接著。
这时我终于能将视线从绘卷上栘开,望著正木博士。发现他脸上浮现一抹不知是同情、称赞或讽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如同心理遗传之可怕,肉体的遗传也同样可怕!侄之滨的一个农家女儿吴真代子的五官轮廓,居然会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年前唐朝唐玄宗的华清宫中享有盛名的双蝶姐妹,连造化之神都下敢相信才是。”
“……”
“人们常说历史会重演,但,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也同样会像这样反覆重演而进步。当然,像这种的乃是其中的特例……见到吴真代子在梦游中重演芳芬心理的同时,也一并重演其姐芳黛欣然被丈夫吴青秀勒杀的心理形迹,可以认为两人的祖先中有彻底被虐狂之女性存在,而其血统在两人身上显现于表面。芳芬恋慕吴青秀的热情,能够认为她可能在羡慕被所爱的男人杀害的姐姐身上达到高潮。但是,没必要深入追究至此种程度,只凭这卷绘卷也能轻易理解吴青秀与黛芬姐妹间夫妻之爱的极致,反正你翻开到最后面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半无意识的将绘卷朝左摊开。
接下来依序出现在白纸上的是极尽彩色能事的图画,如果只用逼真两个字而不加任何夸饰说明,那就是头朝右方、双手左右趴著、斜向这边躺卧的已死美女之裸画,全长约一尺三寸,四周留白,因此看来仿佛飘浮在空中。每隔三、四寸依序排列,总共六幅,全是相同的姿势,不同的只是从第一幅至最后一幅的外貌。
亦即,出现在卷头、让我震惊的第一幅画是死后不久的雪白肌肤,两颊和耳朵浮现困脂色泽,长长的凤眼和浓密的睫毛紧闭,擦著唇膏的嘴唇轻闭,凝视其温柔的神情时,会发现溢满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是到了第二幅,肌肤已经稍呈红紫色,整体感觉上有些许浮肿,眼睛四周泛著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体感觉逐渐转为沉重的阴森可怕。
接下来的第三幅,脸孔上,额头和耳背、腹部的皮肤处处呈现红色,也开始腐烂,眼皮微张,能见到少许洁白牙齿,全身带著暗紫色,腹部肿胀如鼓,泛著黑光。
第四幅,全身已经变成可用黑蓝来形容的深沉色泽,腐烂处褐色与蛋白色交替,有脓液流出,肋骨苍白露出,腰部从下侧腰骨附近破裂,可见到一部分淡蓝色的内脏,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脓,牙齿暴露,表情看来极像鬼,从掉落的头发中散落美丽的梳子和珠饰之类物品。
到了第五幅,眼球已经溃缩,牙齿全部裂开至耳根,有如正在冷笑的表情。另一方面,内脏与肚皮相黏,缩成黑色,肋骨和趾骨露出,只见到黏著阴毛的耻骨较高,已经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后的第六幅,只剩下蓝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黑肉层,和遇难船只一样散成一滩,分辨不出是人类或猿猴的头骨完全向这边倾颓,只有牙齿还是洁白无垢。
我无法做虚伪的纪录。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感到羞耻不已,但我仍旧迅速拉开至最后部分。
当然,拉开这卷绘卷之初,我保有一种反抗心理和冷静态度,可是死亡美人的画出现后不久,这种心情已消逝无踪,同时自觉拉动的速度愈来愈快,可是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即使这样,我还是拚命凝神静气,不想被正木博士讥笑,可是最后实在无法忍耐,第六幅画虽然几近掠过眼前,可是从画面涌出的深刻鬼气和来自神经的恶臭感,却令我几乎窒息。好不容易拉开至最后可见到《由来记》开头的部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对于四、五尺长写满汉文的部分,只是形式上看过一眼,马上移至结尾位置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宝宇三年己亥五月于西海火国末罗泻法麻杀几车站
大唐翰林学士芳九连次女芬识
我反覆读了两、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静之后,把绘卷卷好,置于箱旁,然后靠著椅背,用双手紧紧掩脸,闭上眼睛。
“怎么样,很震惊?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吴青秀认为这样仍不够的心理吗?”
“……”
“从常识分析,为了让天子震骇,只需要已画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足够,平常人更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吴青秀却仍旧寻找新的女人尸体,这乃是他陷入病态心理的证据,亦即,他受到自己描绘的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之诅咒,导致精神异常。你了解这样的心理吗?”
我的耳膜承受著这些话,眼睛紧闭,双手紧按住的眼睑的淡红暗光中,刚刚见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著白光缓缓出现,然后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开始滑动,到了第五幅显现死后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脸之处,忽然在眼前静止。
我不禁发抖。睁开眼,视线和不知何时已旋转椅子、面朝著这边、双臂交抱的正木博士视线交会。瞬间,博士泛黑唇间的假牙发光的笑了,颊边的红色薄耳朝上动了动。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嘻、嘻、嘻、嘻、嘻,害怕吧?嘻、嘻、嘻、嘻、嘻,应该会毛骨悚然的。吴一郎最初见到时,一定也和你同样颤栗不已,恰似远古时代的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地底一般,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祖先念头,在见到绘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被点燃,转眼闾熊熊燃烧,成为足以消灭一切现实意识的大火,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亮光都被这种大火所湮没,他自己化为与吴青秀同样的心理,也就是持续毛骨悚然,直到化身为吴青秀为止……在侄之滨石头切割工厂的鲜红夕阳下站起来,一面把这幅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出声,凝视著西方天空,此时的吴一郎已非原来的吴一郎,他全身细胞充满被唤醒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求,只是一具残存著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青年尸骸。吴一郎发狂以后至今日为止,是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生活。从《由来记》中所述的吴青秀心理之转移,以及吴一郎至今日为止的精神病状态之过程,也能毫无遗憾的做出完全相同的推测,不,若试著从精神病理学上观察出现在两人身中的心理转移,吴一郎绝对是一千年前的吴青秀。”
我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这种惊异奇怪的现象,首先必须从解明吴一郎与吴青秀是以何种顺序互换的精神病理阶段开始。坦白说,不论是何等优秀的学生,自中学毕业之后就未再学习汉文的吴一郎,必须怀疑他如何有办法阅读密密麻麻写了将近四、五尺长之纯粹汉文的《由来记》内容,导致陷入发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吗?”
我凝视著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眸,将唾液压下乾燥的咽喉,很震惊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点……
“应该是不懂吧?应该不懂才对……吴一郎的语文能力能够阅读这篇《由来记》,无人可以了解其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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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有人读给他听……”
话末说完,我愕然颤栗。
——有人、有某人跟在吴一郎身旁,向他说明我现在所听到的内容……那家伙究竟是……究竟是谁
这样想著之间,心脏的剧烈鼓动忽然静止,同时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紧抿的嘴唇也慢慢放松,换成似在怜悯我般的微笑。
突然,他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狐凭落,恢复原有笔力』的川柳吗?”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这句的话,不能说懂得川柳,因为这是柳樽中的名吟。”说著,正木博上面露得意之色,抱单膝栘放椅子上。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下如何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显现的心理遗传原则,就算夏洛克·福尔摩斯或亚森·罗苹那样的名侦探前来,也解不开这个疑问。”
正木博士冶冶说完,口中吐出一个小烟圈,飞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