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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
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
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设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
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
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
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
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
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
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拘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缀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
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奇#書*網收集整理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耍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