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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
『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
『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
『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
『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
『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
『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
『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
『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
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
第十三章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
『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
『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
『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
『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
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