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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忧离抬起头,屏风上画着母亲的画像,可他也并不确定那就是母亲的模样,因为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但那双眼睛似乎有着抚平一切的温柔力量,如果母亲活着,如果母亲还活着……
“如果母亲还活着,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李忧离霍然起身,步步逼向父亲,“如果母亲还活着,阿杨就不会被立为皇后,她就不会处心积虑让她的儿子取代兄长!如果不是兄长的储位受到威胁,就不会栽培我利用我去对付阿杨和相王!如果我不去打仗、不去立功,太子就不会觉得养虎为患反要联合相王来陷害我!如果不是他们逼人太甚,我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兄戮弟!你口口声声爱母亲,却为何还要立他人为后,让她住在母亲生前的宫殿,享受母亲生前的尊荣!你口口声声爱母亲,却为何为了你的皇权尊严容不下她立了战功的儿子处处打压!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父亲,可你却一次次告诉我你是皇帝!当你是皇帝的时候,你只能跟我谈论皇后,当你是父亲的时候,你才能跟我谈论我的母亲!!”他的声音随着情绪越来越高,喊到最后,嗓子嘶哑得像烈酒烧了喉。
皇帝被儿子逼得退无可退,无力地跌坐榻上:为什么要另立皇后?因为他丧妻后内心的空虚需要填补,因为他还有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因为北朝历来有续娶的风俗,因为许多典礼仪式需要一位皇后,虽然他后来也意识到前妻之子与后妻之子的矛盾,但他一直小心地平衡着这一切,扪心自问,作为皇帝,他对儿子的宠爱不比寻常父亲少——从小他想要什么他都满足,金银珍宝不必说,他长大了想搬出去,他就赏他一座弘义宫;他爱马,他同样爱马,但只要他撒个娇,他就可以把六闲中的汗血马全都给他;等他上了战场,他要兵给兵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封官加禄从不吝啬;他给他铸钱炉,给他任免官职的权力,允许他在大朝廷下建自己的小朝廷!他可以当着文武众臣不留情面地反驳、反对父亲,闹成僵局,不是儿子向父亲低头认错,而是父亲要好言好语地去哄儿子。虽然,此次他确实遭人诬陷受了委屈,但他也尽力补救,知道辛女有孕便敕令有司一月之内促成婚礼。他到底还有什么对不住他!他所有的错只是对他溺爱太过!!
“好,好,”皇帝悲恸道,“我现在就是一个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我的儿子我的骨肉?你们兄弟有矛盾,你受了委屈诬陷可以跟我说,为什么非要闹到你死我活!”
李忧离冷哼一声:“你现在想跟我论父子,晚了,我现在要和陛下,论国事!论君臣!”
“你……”一口腥甜涌上,“逆子”二字和血哽在喉间。
“我有凭有据!太子相王与谢煜明勾结,从陆长珉下狱,到我初审再审,丹阳叛乱,全都是设计好的内应外合的圈套,甚至相王提出伐赵也只是配合谢煜明,窃夺兵权的一步棋。然而伐赵毕竟是失火而取水于海,不救近火,为尽快拔除我这背上芒刺,他们又勾结玉都兰。太子、相王、谢煜明、玉都兰结成一股势力,可赵国和突厥岂会白出力气?谢煜明为的是争取时间,屯粮备兵,扭转逆势,玉都兰为的是乘虚而入,攻我城池,掠我百姓。陛下廿载经略,臣六年征伐之疆土将陷于内忧外患、南北夹击之中,臣不当挺身而出、廓清帝宇吗?!太子相王为谋私利置社稷存亡百姓生死于不顾,不当死吗?!”
作为一个以政变上台的皇帝,李绀也曾英勇睿智,他被人称颂了二十几年“圣明”,没想到,却彻底败给了自己的儿子!不只是次子,长子与三子在他眼皮底下勾结外敌,为一己私利出卖他辛苦经营的天下,他竟毫无察觉,他有眼不如盲,有耳不如聋,难道他真的……老了吗?气息在体内乱窜,血往上涌,头痛欲裂,皇帝“啊”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昏倒过去,不省人事。
“阿耶……”
“阿耶!”
……
*******
子时未过,城内百姓仍聚而未散,左右武侯卫就接到敕命,层层传达下去,武侯出动,全城戒严,理由是,突厥人来了!长安的百姓不会知道这一夜太极宫中有多忙碌,虽然李忧离所做的只有一件事——控制。控制皇帝,控制禁军,控制军队,控制所有反对者;长安的百姓也不会知道这一夜有多少高官权贵夜不能寐,三省高官除重病的右仆射外全部连夜入宫,在岐王府、神策府的控制下三省同殿办公,中书省连夜草拟诛宗长君儒罪己诏、立岐王为太子诏、令皇太子断决机务诏,皇帝画日,门下省连夜审核,皇帝画可,尚书省从左仆射到主事令史一一签署,只等明日天一亮,便将六月十五日事诏告天下。至于这一夜有多少人哭断肝肠,多少人胆战心惊,已实在是不值一提的毫末。
翌日的太阳照常升起,可经这一夜,已人事变迁。
“阿嫣……”枯坐一夜的抚悠终于开口,干裂的唇似要被泪和唾液黏住。守了一夜,也默默哭了一夜的阿嫣愣了下,猛地回过神来,膝行到抚悠跟前,肿着眼道:“三娘,你终于肯说话了,吓死我了。渴了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抚悠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她:“阿嫣,我问你,如果你知道大王要对付的不只是相王,还有太子,有可能会牵连阿舅,你还会帮我吗?或者说,如果你知道,会提前给阿舅报信吗?”
偷换新妇的计划需要贴身侍女的配合,所以阿嫣得以知道这天大的计划,但顾及贺倾杯对她有恩,她只被告知是为对付相王,如果她早知这样的结果……阿嫣抽抽鼻子,为难道:“我不知道,贺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自从我跟了三娘,就认定要一辈子跟着三娘,岐王他……他也是好人……我不知道我该帮谁,或许我会请求娘子,让别人去做,而我愿长跪佛前为所有人祈求平安……”
抚悠苦笑:“这么说,我这做外甥女的,还不如你了。”阿嫣忙道:“三娘,我并无此意!”抚悠摇头:“没错,我就是不如你,你尚且知道两不相帮,可我却是杀死阿舅的帮凶,以怨报德,禽兽不若!”说着又忍不住“哗哗”落泪,阿嫣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俯首哭道:“三娘,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抚悠完全听不进去,她从没有这样哭过,即使在父亲过世的时候,即使在误以为李忧离战死的时候,那时她只是心痛心伤心死,可这次不一样,她对阿舅的怀疑比李忧离早,还多次提醒李忧离提防阿舅,最后,是她亲身参与的计划害死了她的至亲,她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自己!
“外甥见过小阿舅。”
“胡闹,阿舅就阿舅,什么小阿舅?”
“他看来也不比我大几岁……”
“草原上长大的,性子也野了。”
“我倒喜欢小外甥的直爽。阿璃,是吗?”
……
那个会在叫她“阿璃”的时候弯起眉眼,那个无论在她迷失在九凤山中的深夜还是被困在马棚中病痛交加的生死一线,会抱起她告诉她“阿璃,是阿舅,莫怕”的亲人,已不在了……
☆、岐王妃(四)
一夜未合眼的李忧离终于迎来了黎明,他走出大殿,阳光有些刺眼,微微阖目舒缓双眼的疲劳,再睁开时,见乔景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问:“王妃还好吧?”
乔景回道:“昨夜我们撤离后,王妃果然离开寻医,我们趁机把人带走,她寻医不得回来后不见太子,大动肝火,后来……后来就……”乔景言辞闪烁,李忧离大急:“后来怎样!”
“后来就昏倒了,不过待找来侍御医时她已经醒了,但不肯让人接近,只说要见大王。王妃现仍在承庆殿,身边只有从娘家带来的两名婢女。昨夜我怕大王分心,不敢告知,请大王降罪。”
乔景说着就要跪下,李忧离单手扶了他:“不是你的错。我与她现在,最好不见……”
“王妃你不能……王妃,待属下先禀报大王……王妃,请不要为难属下……”李忧离听见月门那边侍卫的声音,转身道:“先送王妃回弘义宫。”
乔景领命,叹了口气,往月门那边走去,还老远就叉手行礼,满脸堆笑地走上去对抚悠道:“王妃,这边千头万绪,大王委实抽不出空,王妃还是先回弘义宫歇息吧,等大王忙完了,一定马上去看王妃。”
乔景出面,抚悠便知道,是李忧离不想见她了,头“嗡”的一声站立不稳,阿嫣忙上前扶她。乔景看了也是心急,劝道:“王妃身子要紧,有话不急在这一时呀!”抚悠摆摆手推开阿嫣,轻声道:“我没事。”唤盼儿上前,将昨日贺兰长欢给她的漆盒交给乔景:“我就不见大王了,此物至关重要,烦请转交。”
乔景口称“不敢”,目送抚悠离去,转将漆盒呈给李忧离。李忧离打开一一过目,令人取来火盆,一张张点燃,拿在手上直到快要烧尽才丢进盆里,火光映着他暧昧不明的脸,在他眼中燃烧,他的声线毫无起伏:“去右仆射宅,找到一名一月前刚到韦家、唤‘若兰’的婢女,暗中监视。如果她要跑,抓住她。”
*******
抚悠没有回弘义宫,而是去了金城坊贺家。杜九娘已经得了消息,她的家也被武侯监视了起来,但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丈夫会背叛岐王,所以也不相信丈夫会死在岐王剑下,直到她见到抚悠——
“是真的吗?”“……是。”
九娘身怀六甲,不堪打击,晕倒过去。幸而抚悠早有准备,带了医佐皇甫逸一同前来,皇甫逸为九娘诊脉、针灸、开了药方,正待退下,抚悠叫住他问:“那件事,是岐王让你做的吗?”皇甫逸不明所以:“王妃指的是哪件事?”“你在陛下面前谎说我已有身孕之事。”如果李忧离算计得那么远,对她隐瞒得那么深,他就太可怕了。皇甫逸顿首道:“当时岐王还被囚禁,是逸擅作主张,有损王妃名节,请王妃恕罪。”抚悠心中如释重负:“没事了,去煎药吧。”皇甫逸踟蹰,抚悠问:“还有事?”皇甫逸道:“前太子之事,王妃不必耿耿于怀,王妃离开寻医他会死,王妃守着他他也会死,命数难逃,与王妃无关。”
抚悠知道自己离开的后果,但实不忍心看太子活活病死,她侥幸希望李忧离放过他,只要控制了皇帝,废太子只需一道诏书。可她错了,李忧离是要用太子的人头给皇帝致命的打击,一举击溃他的内心。
“我知道。”道理她懂,可她无法不难过。皇甫逸默默叹气,踟蹰了一下说出心中想法:“王妃想没想过,前太子若真心要助岐王,为何不提前与岐王通气?兄弟同心,计划岂不更易施行?他这样做,只能带来猜忌和内耗。他是真的为岐王,还是为自己——”顿了顿,“预留后路?”
抚悠却不怀疑李宗长的动机,若李宗长真要加害忧离,阿舅就不会提前一日把证物交到她手上,可李宗长为什么这么做,究竟是如何想法,已经随着他和贺兰长欢的死,永无答案了。皇甫逸告退,他在门口撞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白白净净,一双眼睛特别大,眼角粉粉润润,像才哭过。
九娘醒来后,一言不发,只毫无生气地望着帐顶发呆,煎好的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一口都不肯喝。抚悠知道现在的她就像昨夜的自己,劝慰无用,只能给她时间独自难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