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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的阿妈,不就是你阿妈?”马贼挠头。“你这小子,怎么能张嘴就喊爹妈的名字,啊?如果你是我儿子,瞧我不揍得你眼珠子往外爆。”
“我以前喊过阿爸阿妈的,可他们不让我喊。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朔勒静了一会,又说,“小时候我不懂事,跟着阿拉穆斯管妲因叫阿妈,叫一次就挨一次打……打多了就记住了。”
“嗯?那你小样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诺扎毕尔把草梗折去尖端,又伸进耳朵里扒搔。
朔勒怔了怔。“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克尔索说,有一天夜里,嗯,是冬天夜里……他听见外头有东西嗤嗤地扒营帐的门毡子。出去一看,外面的雪积得一尺多深了,有个黑头发的女人趴在雪里,用指甲抓门毡子。她流了好多血,都冻上了,冻成一道长长的黑痕迹,从远处一直拖到门口。他们把那女人翻过来,看见她好大的肚子,要生了。他们把她弄回营帐,她生下我就死了。”
他沉默片刻,见马贼似乎没有不耐烦,又说:“阿拉穆斯那时候已经四岁了,妲因没有奶,我是吃母狗布图的奶长大的。我亲阿妈年纪很小,黑头发,像是西边的赫赛尔人。黑头发的蛮族人都不喜欢我们,大概她是怀了金头发的鹄库男人的孩子,怕被族人打死,从家里逃出来的。都说赫赛尔人脑子笨,妲因说我一定像赫赛尔人多一些。”
“你是挺笨的。不过呢,聪明人能打仗,笨蛋也能。你前些天不是杀了好几个人?”马贼说。
朔勒点头。
“那时候你害怕吗?”诺扎毕尔问。
朔勒腼腆地摇头。“远远地用弓箭射人,我不害怕,不过……最早的那人中了箭以后,一下子没死,还冲过来砍了我一刀,这时候我就怕了。”
马贼丢开草梗,盯着朔勒。“小子,你给我听好。只要你保证办到两件事,你就能去打仗,还能活着回来。”
“什么?”朔勒来了精神。
“第一,千万别从马背上掉下来。第二,把眼睛睁大了,不管有多怕,哪怕尿在裤子里,也不准闭眼。听懂了吗?”
朔勒的心像是生出一对小小的翅膀,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他拼命地点头。
(中间暂缺)
天从来就没有放晴过。
出发的次日凌晨下起了雨,至今已一日一夜没有停歇。天地混沌难分,灰白雨线从黑暗中延伸而下。
鹿渡滩南面的上百亩沙芦草高过人头,足以隐藏整支军队的行踪,却拦不住凄厉的北风。衣服湿透了,紧紧塌在身上,风把残存体温一层层飞快剥去,寒冷钻过血肉一直啃进骨头芯子。生火会暴露目标,五千多号人只能缩在油布下哆嗦着,战马默默站在雨里,稀泥汤顺着鬃毛流淌,在末端结成冰茬。
夺洛抹去脸上的水,眯眼眺望。细细一星橙红,在大地尽头模糊地亮着。
“看清了吗?能保证吗?”他问。
斥候点头,肮脏的雨水淌下鼻梁两侧,如涓涓溪流。“羊有百来头,都在圈里,马只有两匹。里头最多只有两个男人。”
“没有狗?”夺洛仍安不下心。
“太冷了,也许在营帐里。”
身后的人全都坐在烂泥地上,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小伙子们冻坏了,自下雨以来没吃过一口热的,夺洛能感到那些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他们已经在这儿隐蔽了将近一天。
据右菩敦人的行进速度推断,他们会在黄昏前抵达鹿渡滩,并在此涉过蜜河,继续西行。骑兵们在这儿找了个埋伏的好地方,只要右菩敦人一过,就抓住时机从背后突袭。可是右菩敦人转了向,那些右菩敦人今晚本该在鹿渡滩倒一场大霉,谁知道雨水拖住了他们自投死路的脚步,眼下已是午夜,骑兵们徒劳地淋着雨,连个喷嚏也不敢打,右菩敦人却远在西北四十里外扎营过夜,头顶有营帐遮蔽,脚下有温暖的火塘。
骑兵头领法特沃木早已失去耐心,要求直接突袭右菩敦大营,被夺洛否决。
“只有旱獭才会缩在洞里等待什么狗屁时机。我们是天马之子,天马从不停步,汗王。”壮汉抱怨。
“不错,天马从不停步。”夺洛表示同意,“夺罕会这么想,右菩敦人也会这么想。他们准备在路途上与我们一较快慢,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半路被旱獭攻击。”
法特沃木坚持:“旱獭咬不死人。”
“咬不死人,却可以咬伤他们的腿脚,让他们走不动,那就够了。”夺洛摆手,制止了法特沃木即将出口的争辩。
如果哑巴在场,他会怎么说呢?夺洛不禁思忖,随后自嘲地笑了。哑巴即便活着也不说话,只用石子与树枝在河滩上写画,何况是死了呢?
哑巴和老婆始终没来与大队会合,夺洛派人去他家的牧地查看,女人不知去向,火塘上熬着的乳酥烧成薄薄一层炭泥。找到哑巴的尸体时,他已顺着蜜河漂出好几里地,在水面上慢吞吞地打着转儿。
但夺洛大约知道哑巴会对眼下的情势发表怎样的意见。右菩敦人男女老幼多达十七万之众,四围布满彻夜巡逻的游哨。他们这么一帮又冻又累的骑兵贸然长途奔袭,在途中就会耗去大半体力,更别提抵达右菩敦营地时天已破晓,远在数里之外就会被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那支庞大的队伍作战,胜算几近于无。最好的选择还是继续潜伏,等待明天傍晚右菩敦人走进安排好的圈子,东陆人教会了他等待时机。
天气恶劣,敌人的游哨不至于把触角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也想让小伙子们生起火来烤烤,然而远处那点橙红光晕令他心中犹豫。
那是一顶小而肮脏的羊毡营帐,雨夜里透出温润诱人的光。有火就有人,有人就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雨滴嗒嗒砸着油布,油布上的凹坑里全都兜满了水,到处是冻得牙齿打架的细微声响。湿冷带雨的风仿佛冰凉的巴掌,不停不歇地盖过来,比下鹅毛大雪还难熬。
“他们是右菩敦人,咱们不就是来杀右菩敦人的吗?”法特沃木脱下左脚靴子,哗地倒出里头的黄泥汤。
他说得对。总不能为了躲避几个右菩敦人,就让五千多号自己人冻死在大雨里。夺洛迅速做出决定:“你去一趟。”
法特沃木迫不及待把靴子套回脚上,冲他一笑,白牙在夜里明晃晃的。
“你,你你你,你。”骑兵头领开始挑选要带去的人,总共点出十几个行动敏捷轻巧的,上马直奔那处营帐。
夺洛目送他们走远。风更大了,驱赶着银色雨线一阵阵迎头而来,抽得人睁不开眼。草叶激烈地互相拍打,声音宛如涨潮的大海。这能掩盖法特沃木他们前进的马蹄声,而雨水会洗去陌生人马的气味,暂时蒙蔽牧犬的鼻子,他这么期望。
那一小支人马悄无声息地接近营帐。大雨模糊了视线,很快他们的身影便溶入夜色,不复可见。夺洛默计着时间,手指无意识地搓揉一团草叶。过了一刻半,他心头隐约浮起一层疑云。
太安静了。
方才的斥候来去谨慎,路上也只走了两刻,法特沃木他们早该到了。那些家伙都是出众的骑兵,却不是刺客,杀人的时候总是大刀阔斧,沸反盈天。可是眼下一切寂静如死,马蹄、人语、哭喊……什么也没有。等待漫长得令人心焦,他紧紧攥住刀柄,克制胸中的冲动。
幽暗的影子仿佛从黑夜尽头冲出,疾驰而来,随后是两个,三个,乃至整支骑队浮现在视野中。总共只有十余人,不是敌人,是法特沃木他们回来了。个头高大的灰花马直冲到他眼前,才被主人猛然兜转方向,法特沃木尚未开口,夺洛已经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里头没人?”
骑兵头领喘息着,点了点头。
鹿渡滩水流平缓浅静,是右菩敦部渡河西迁的必经之路,在河滩附近零星布下无人的营帐作为诱饵,是个聪明的主意。他们方才贸然现身,接近那些营帐,只怕附近的右菩敦暗哨早已循踪发现了他们的埋伏,转头赶回大营送信。这样风疾雨骤的夜里,要找到草海中孤骑奔驰的暗哨,根本是在做梦。
“起来,起来,都起来!”夺洛放声吼叫,保持静默并无意义,他们早已暴露。“上马!准备突袭!立刻出发突袭!”
骑兵们从油布底下钻出来,推绊着,诅咒着,所有能撞击的东西都发出响亮的铿锵声。每个人都在奔跑,弯刀拍击大腿,腋下夹着轻盔。有人腿脚麻木,无法保持平衡,有人被暴躁的战马咬了胳膊,大声辱骂那匹马的母亲。这些人的谈吐举止从不文雅,却都有野狼般的敏锐与强韧,很快都在不安踢蹬的群马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匹,像黄蜂般哄然上路。
一刻过后,他们到达鹿渡滩南岸,在此分为三股,夺洛自领一支,沿河向东直进,将最早出现在守夜的右菩敦人眼前,吸引他们的注意,而法特沃木带一千五百人渡河由北岸攻入大营,最后一支与法特沃木同行,但走得更远些,在右菩敦大营东面渡河,迂回包抄。
快,快,快。
夺洛打马奔驰,鼻子里灌满寒风和自己身上的火油气味。雨点在半空就已凝冻,化为冰粒,打在轻皮甲上嗒嗒作响。战马在寒冷的空气中吐息,肩上蒸蒸升起乳白汗汽,人们的手指缠绕着用以保暖的薄毡条,却还是冻得发木。
“尔萨,会不会太迟了?”老护卫阿孜雷并马过来。呼啸的寒风让他苍老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说不定那个报信的游哨已经赶回右菩敦大营,右菩敦人现在已经跳起来穿盔甲啦。”
阿孜雷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原本夺洛想要的是一次来去如电的突袭,一击即退,绝不恋战。一旦战况开始胶着,他们便会陷入劣势。
“那就再快点。”夺洛镇静地回答。“多烧点粮车,多给他们留几个死人和寡妇。在他们哭着收尸埋葬的时候,我们早就到了白石了。”
前方的天空一角是奇异的暗紫红色,积云层叠。部族转场的行踪从来也无法隐蔽,白天有滚滚的马踏尘烟跟随大队,夜里数以千计的火把更会暴露大营的所在。
地平线上模糊的光雾逐渐清晰,显出了大营的森森轮廓,夺洛纵马跑得更近些,才勒紧缰绳,身后骑兵们纷纷止步。
阿孜雷惊异地眯起眼睛眺望。“他们的牧群在哪儿?”
“我们可不是来找羊的,大叔。”骑兵中有人悄声回答,跟随其后的是一阵轻笑。
右菩敦人的营盘扎在铁河南岸,比预期的规模小得多,却异常密集。数万营帐层层套叠,围成杂乱的同心圆环,每层都留有方便马匹进出的断口。营盘外围一周空出约有二百尺,再向外,一面是宽阔清浅的铁河,另三面都是临时搭建的拦马篱。围篱粗疏而简陋,用荆棘与树杈搭成,却高过人头,若是企图单凭速度冲开缺口,首先就会摔折脖子,即使战马侥幸跳了过去,也无法保证骑手那时仍在马背上。围篱内侧每隔百步就有守夜的火堆,热流向上蒸腾,扭曲了夜色。
一定是他那在东陆长大的弟弟的主意,夺洛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
几年前,哑巴曾用石子与荆条在沙地上摆出过与此类同的布局,只不过是四面设障,而非一面临河。夺洛对此付诸一笑。只有长年居住在石头城墙中的东陆人才会生出这样愚蠢的想法,草原地势如此广阔,无遮无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