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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是早晨,人不太多。好不容易穿越人群,回到了家中,我赶紧将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看到它的模样,我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它的光芒已经几乎消失了,小身体如同一团稀薄的雾,柔弱无力地舒展着,而眼睛更加乌黑,忧郁地看着我,一阵风吹来,搓棉扯絮一般,将它的身体又吹散了不少。我吓坏了,赶紧关上窗,将它放到一个小玻璃盒里,它疲倦地看我一眼,便睡着了。它缩得非常小,在盒子里悬浮着,象一粒米,不仔细找,根本就看不见。
亮亮,你怎么了?你不会死吧?
到了夜里,它终于恢复过来,敲着玻璃盒,叫我放它出来。我一打开盒子,它便跳了出来,用那双似有若无的小手,拉着我朝外走。
“天黑了,去哪?”它依旧是不发一点声音,拉着我,轻柔的,又不容抗拒,直接朝外走着,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一直走到夜空中,墨色的夜晚在脚下喧嚣,风从腰间绕个圈,又飞过去了,我们漂浮在空中,亮亮在我肩头,侧头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夸它。
“真好!”我说。
它高兴地在空中翻滚,倏忽远近,我伸展双臂追着它,我们在楼与楼的丛林间飞翔。
亮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飞?
我们飞了不知多久,一些鸟儿吃惊地看着我,飞到我近旁仔细研究半天,想要弄清楚我是什么鸟类,我不觉哈哈大笑,亮亮也笑得光芒四射,变成无数的小白点,在天空中盛放成一朵朵小白花。
我看它那么开心,也觉得快乐。
我们玩够了,慢慢落到地面,它笑眯眯地正要爬上我的肩头,突然一阵颤抖,滚了下来,雪白的光芒在一瞬间收缩了。我拈起它,它的眼睛里忽然又流出眼泪,可怜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它,帮它擦去眼泪,那些眼泪滚烫,在我手指上烫出了小泡,但很快又变得冰凉,消失不见了。
它将头埋在我手里,不说话。
四面传来喧嚣声,一个城市的热闹释放出来,没有什么地方是安静的,人们从家里跑出来了,夜晚开了花,黑色消失了,五彩斑斓的灯光到处闪烁,亮亮在我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惊奇而恐惧地望着这一切,露出迷惑的表情。
亮亮,你害怕就躲起来吧。我将它的头塞回去,可是它总是自己冒出来,睁大眼睛望着,望着。
它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世界,仿佛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繁荣和热闹。
一团细小的光,在我胸前忽消忽长。它看到精彩的地方,便回头微笑着望我,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直到我点点头,才又继续看外面。
我们在彩色的人流中慢慢行走,它一直在发抖,一直在看。
“我们回去吧?”我看它光芒淡了许多,便转身要走。它没有反对,用手摸摸我的眼睛,表示同意。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人,忽然在我们面前互相打起架来,我赶紧低着头想要跑开,可是来不及了,一个人挥手给了我一拳头,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亮亮!我用手摸了摸胸口,它在那里缩得极小极小,抖动得十分剧烈。
那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痛得抽了口凉气。亮亮哆嗦着探出大半个淡淡的身体,温热的小手化做一片白色覆盖在我眼睛上,疼痛骤然减轻了。我用另一只眼睛看见,它惊恐万状地看着我,眼泪飞得象雪花一样多。
“别哭,没关系。”我说。
它忧伤地哭泣着,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雾一样的光朦胧地亮着。
我看着这小小的有生命的光,不知道怎样安慰它。亮亮,我错了,我不该带你出来,人群中怎么可能没有争吵呢?你这么害怕争吵,我不应该让你见到这种丑恶的事情。
我将它藏好,站起来,想要快点回家。
回家吧,亮亮,至少那里没有你害怕的东西。
人流汹涌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斗殴,这是一个暴力的夜晚,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可偏偏在今夜发生了。我左突右闪,也找不到出路,我们被塞在街道的一角,一动也不能动。
在喧天的喊杀声中,血花四处开放,我怀里的小温暖,渐渐变凉了,亮亮在剧烈的颤抖后,突然失去了动静。
我感觉不妙,慌忙拉开衣服看它,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光,没有热,没有亮亮,我的口袋空空的,黑洞洞。
我的心也空了。
亮亮呢?
我将衣服脱下来,在口袋里仔细搜寻,找了许久许久,找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终于在口袋的一角,发现一粒芝麻大的白光,极淡极淡,仿佛是幻觉,似乎一眨眼就会消失。
风起来了,我用手护住这一团小光,低声叫它:“亮亮?”那粒光略微动了动,我仿佛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无比悲伤地望着我——我一定是看花了,这么小的亮亮,它的眼睛我怎么可能看得清呢?
“亮亮,我们回家。”我捧着它,小心地站起来。亮亮沉默地蜷缩着,一点温度也没有,似乎又暗淡了一些。
喊杀声生机勃勃地震动着,没有人看到,风快要将亮亮吹散了。
亮亮快要死了。
我凝视着它,希望有奇迹出现,然而人们不断从我身边奔过,一阵又一阵风汇聚成洪流,我的手心里,一点光也不剩了。
我仍旧凝视着手心,仿佛又看见荒地里的亮亮,挣扎着想要逃离我的身边,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它就知道,人类对它是危险的?
我看看天空,漆黑的头顶,无数的霓虹在闪烁,在那些华丽的亮光里,谁会关心那种温暖而柔和的小小光芒是否来过呢?
但是,亮亮,除了你,没有任何一种光,能够让我飞翔。
孤星 全
记得少年时节,住在桃花深处,我是爹娘心头宝贝,合家只得我一个男儿,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谁不疼我?谁不爱我?我原不是轻狂之徒,人待我好,我反而愈加谦恭有礼,大伙儿生活在茅草屋、深山里,虽然贫困,倒也其乐融融。我不读书,不识字,只以天地为师,以万物为宗,种田,打柴,放牛,修屋,哪一样不是好手?闲时到溪涧边采摘才张开的野花,大红大紫,大鲜大妍,姐姐妹妹谁见了不喜欢?那当真是上好的时光,我无甚野心,只求能这么过一辈子,耳朵痒了让娘给掏一掏,捉到肥鱼合家一起吃一顿,神仙也不过如此。
无奈流光似水,好日子总是容易过,人总是要长大。门前的荷花塘里,一年年荷花开了又败,恍惚间我就长大成人,我那些漂亮的姐姐啊,一个个嫁作了他人妇。姐夫是两座山对面村里的好儿郎,高高大大,结结实实,又孝顺,又聪明,我没有少了姐姐,反而多了哥哥,也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别人的哥哥,总不是自己亲生。他们见了我,眼光难免怪异,背地就喜欢议论。我也不晓得他们议论什么,还是一般真心对待,有好吃的好玩的,原先是分做七份,现在分做十份,吃起来玩起来,味道也不少那几分。
“小郎,你来,你来。”那天二姐夫不知叫我做什么,将我招到山里,僻静无人烟处,叫我不要告诉爹娘,也不要告诉姐妹。我寻思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偷偷地做了再说,便兴冲冲地蹑足上山。到了约定的地方,却不见姐夫。
“二哥哥,你在吗?”我大声叫,我向来不叫姐夫,就叫哥哥,这样觉着亲切。我们约定在悬崖边见面,我叫了他很多声,“二哥哥二哥哥”,回音响彻了山谷,他总算慢腾腾地出来,身上穿着二姐为他做的新衣裳,那衣上的颜色多好看,是我从深谷里采了绿草染出来的,我看着心里就很高兴。二姐夫走到我身边,忽然叫我看身后的小鹿。我回头一看,身后是深深的悬崖,深不见底,哪有什么小鹿?我笑了,笑二哥哥眼睛看花,回头正要取笑他,却只觉得一只手在身上一推,我就掉下去了。
二哥哥,二哥哥,你不晓得悬崖很深、人掉下去要死的么?
二哥哥探出头来,白花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晃眼。
“小郎小郎,你不要怨我,我家里容不得妖物。”他对着悬崖作十祷告,念念有词。我脑袋里轰然一响,忽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忽然长出了大翅膀,张开来,有几尺长,我摸自己的脸,牙齿也尖了,耳朵也长了,额头中间长出了只角,就这样忽然飞了上来。我很害怕:“二哥哥,为什么我会飞?”他忽然看见我,脸白得象雪,坐倒在地,指着我,大叫“妖孽”。
二哥哥,二哥哥,什么叫做妖孽?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天也转,地也旋,似乎自己也不是自己了,等到天地定下来,我又恢复了人身,二哥哥却死了,一地的血,肠破肚流,心肝也被掏了出来,不晓得是什么野兽吃了他的眼睛,只剩两个血窟窿。
爹,娘,二哥哥死啦!
爹和娘出来了,家里九个人,听了我的叫喊,都跑到悬崖边,我看见娘,慌忙钻到她怀里。
娘,小郎很害怕啊!
娘将我推开,脸色也是雪白:“妖孽,妖孽!”她说的和二哥哥一样,这又是为什么?二姐姐哭得背过气去,其他姐妹和哥哥都警惕地看着我。
忽然天又旋了,地又转了,愁云惨雾,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不知多久,眼前一清,云雾消散,我再找我娘,找不到啦,她远远地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爹呢?爹也没了,只有地上一地的尸体,是我的姐姐妹妹和姐夫们,我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7个。
他们都叫妖孽妖孽,定是妖孽害了他们。我慌慌张张下了山,跑到茅屋子里,却见爹娘正在收拾行李,看来是打算丢下我走啦。我正要去拉住他们,却听见他们在说我的名字,便偷偷站住了。
“妖孽,这果然是个妖孽,当初就不该收留他!”爹说。
“定是他二姐夫要害他,他二姐夫说要除掉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边哭边说。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我将身子伏低,继续偷听。
“他若不是妖孽,二姐夫为什么要害他?”爹很生气,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若不要害小郎,小郎又怎么会杀了他?”娘也很生气。
爹,娘,你们不要吵了,我没有害二哥哥,二哥哥也没有害我啊。我只觉得他们说的话很古怪,忽然想起爹爹平素喜欢写日记,日记就藏在柴房里的地板下,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三岁就发现了。爹爹做事总是那么古怪。
我顾不得劝开他们,自己先跑到柴房偷看爹爹的日记。以前我从来没看过,可是现在我心里很慌,仿佛天要塌了,还是看看罢。
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要有写日记的习惯?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要多事来看日记?
我捧着那本日记,哭得昏天惨地,也没人来理会我。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理会我啦,小郎从此没人要啦。
日记里写的,都是我的故事,我从来不晓得爹爹会这样细心,连我什么时候长了几颗牙,都记得那般清楚。
春天第一日。爹爹在溪边钓鱼,忽然天上掉下一个东西,他上前一看,是个小小婴孩,竟然没有摔死,边吃手指,边望着他笑。
小孩,你是谁?
小孩小小的,牙齿都没出来,自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