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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你是谁?
小孩小小的,牙齿都没出来,自然不能说话。爹爹好高兴,抱着回到家里,就叫小郎,是老天爷送的儿子。
春天第二日。门前忽然开了一簇野花,小郎闻到花香,哈哈大笑,乖儿。爹爹和娘为小郎做衣裳,爹爹染色,娘织布。
才看得两页,我的眼泪就打湿了娘为我做的衣裳。
春天第四日。事情不好啦。村外来了个教书先生,看见小郎,连声道妖孽。爹爹问为什么说妖孽,先生道,此子非人,是天上煞星运转失衡,堕落红尘。
煞星?煞星?爹娘抱着小郎大笑,原来是神仙临凡,好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先生翻白眼。这妖孽平常倒罢了,你只留心,他长到十岁,就显出妖性,凡人对他有丝毫恶意,他必露出原形、万倍回报,不如趁早丢了。
哦?娘笑啊笑,一只手在小郎背上拍。他也要有人对他作恶才回报,我们只对他好,又怕什么?
先生苦劝无效,跺脚。孽障孽障,除非他除了亲人,永不见外人,这才能保世人平安——须知世人皆有恶意。
先生先生,你莫非说错了?我长到这么大,今年十六,也不曾见人对我不好。我这一生,除了几个姐夫,见到的就只有家里人,并不曾有人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找到那先生问个明白。爹爹的日记好厚一叠,我哗啦啦翻到最后,记的是近几日的事情。
哎呀,原来姐夫都知道我是妖孽,是那先生到处散播流言,害我姐姐找不到人家,要不是她们实在善良,只怕现在还难以出嫁。姐夫们虽然喜欢姐姐,却防着我这妖孽,生怕不小心让我显出原形,倒不如先除了我。
爹爹爹爹,你写这日记,可曾料到有一天会被小郎看见?
我靠在柴房墙壁上哀哀哭泣,原来二哥哥果然是要杀我,那么杀二哥哥的自当是我了?只是就算他要杀我,我也是不要杀他的,为什么我却不能控制?你们说我是妖孽,可是我原本是人,为什么非要逼得我成了妖?
我哭了半晌,爬起来去找爹娘。到了茅草房,爹娘都走了,一张字条也没有留下。
一会儿前我还是家里的宝贝,一会儿后我就成了妖孽,世人都嫌我讨厌,哪个十六岁的人有过这样经历?
姐姐妹妹的尸体,好好安葬了,七座坟堆,在悬崖边一字排开,每座坟前一朵野花,代我凋零。茅草房里没有了爹娘,再也不是小朗的家啦,想要一把火烧个干净,才点燃火折子,依稀又听见娘在叫我添衣,姐姐妹妹的笑声从房间角落里蹦出来,如同蟋蟀的鸣叫。火折子落到地下熄灭了,我连连后退,暮色苍茫,茅草房还是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只是空了、空了、空了!
我转身便逃。
夜色越发深了,星星神秘地亮着,我顺着野兽喝水的路,逃到没有人去过的密林里。从此以后,餐风饮露,地老天荒,注定孤独终老了。
隔些日子,我会带些稀罕的野果来看茅草房,风吹过窗户空洞,呜呜悲鸣,伤害我的耳朵;我去悬崖边看那七座坟,坟头已经长草,一根根在风里摇曳,越看越觉得寂寞。
每日每夜,都是风过耳边,我对着溪水流泪,对着泉水流泪,而它们只是流着,无论悲伤或快乐,它们的声音一些也不改变。娘做的衣裳旧了、脏了、破了,终于再也不能穿,我将衣裳埋在土里,盖一把土,叫一声娘,不晓得埋的是衣裳,还是小郎?
最喜欢做的事情,无非是痴想。想茅草屋里斗转星移,时间为什么过得飞快?
那一天我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自己织的蚕丝衣服铺在地上,象一片月光。我仰望天空,不晓得我来自哪里,细数前尘,历历如梦。我只是叹息,桑树上的蚕宝宝不晓得我的心思,细切地咀嚼声,倒为这寂寞岁月添了点生机。
“哦,有人叹气?”是谁在说话?我大惊跃起,只见一个女子在我身边,笑嘻嘻。
快走,快走,小郎是妖孽。我掩面狂奔。她偏不知死活,定要追了来。在风里狂奔的女子呀,为什么要这样美、这样轻?美得让我不忍见她流汗,只得停下,远远地等她,她走,我走,她停,我停。
“你为什么见我便跑?”她跺脚撒娇。
我呆呆望着她,不说话。我委实不情愿让她晓得我是妖孽,可是不说又怎么样呢?小郎小郎,你既然是妖孽,为何偏要长得这样讨人喜欢?那女子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显见得是喜欢上我啦。
“我是妖孽。”小郎说这话,如同从嘴里吐刀子,一刀刀切自己的身体,你道痛不痛?
“我也是妖孽。”女子依旧笑嘻嘻,转身一个旋转,变成一朵花,又一个旋转,变成一只蝴蝶。
我又惊又喜,原来她也是妖孽。既是妖孽,我自是无法伤她了。
那么多漫长孤独的岁月,忽然流云般散去,只剩一只蝴蝶,落在我的肩头,集中了全世界的香。
“妖孽,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蝴蝶。你又叫什么名字?”“我叫小郎,是爹娘的小郎。”“小郎小郎,我们一起来玩好么?”妖孽的游戏比人更有趣,蝴蝶教我飞,教我变,教我让溪水倒流。她每说一样,我便学一样,她眼睛亮闪闪,望定我:“好妖孽,比我要聪明。”好妖孽?
多少年以前,仿佛是我的妹妹,在遥远的茅草屋里,对我说:“好哥哥,比我要聪明。”好哥哥,好哥哥!好妹妹,好妹妹!悬崖边的风冷么?
我携了蝴蝶的手,与她一起飞,她飞得轻盈,我飞得壮烈。
“小郎小郎,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说话,只御风而行。
溪流岸边,桃花深处,稻田已经荒芜,尺余长的乱草对我点头,茅草房倒在乱草从里。我忽然止住,蝴蝶撞在我的脊背,尖声骂我,我也全没听见。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又流泪?
家呢?家呢?
蝴蝶用衣袖为我擦脸,总也擦不干。
“小郎小郎,莫要哭了,说些故事给你听好么?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我小的时候,娘对我说:“小郎小郎,莫要哭了,娘给你说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娘,娘,从前有座山,山上有间茅草房。山还在,茅草房呢?
“蝴蝶你听,我爹在叫我去放牛,我娘做的稻米饭,香不香?”“香,好香,小郎你莫要哭好么?”“蝴蝶你看,这是爹爹的日记,爹爹的字好看么?”“小郎小郎,你念给我听,蝴蝶不认得字。”小郎也不认得字,是二哥哥教我认的字,可是二哥哥死啦,他们全都死掉了,你知道他们如何死的么?
春天第三十七日。小郎学会走路,一摇一摆,好似鸭子,大妞二妞都笑他,他耍赖,坐在地上哭,娘好笑又心疼,哄他说哭了会烂脸,傻小郎一天都忍着眼泪不敢出声。
“小郎原来你那么傻。”“蝴蝶你莫打岔,听我往下念。”
夏天第五日。小郎力气大得紧,一口气挑了一担水,真是个乖小郎。小妞也要学挑水,小郎为哄他开心,给她做副玩具水桶,哄地小妞好高兴。
“小郎小郎,你是个好哥哥。”“妹妹是好妹妹,我却不是好哥哥。”
夏天第十日。妹妹偷采荷叶,掉到水塘深处。小郎不会水,坐了木盆去捞她,捞了起来,水淋淋的两个人,就在水塘里划船耍,回家被爹爹用稻草抽了一顿,罚不许吃饭。大妞二妞偷了地瓜来,四个人一起烧了吃,爹娘闻见香味,索性点了灯笼,带了甜酒,大伙儿都吃上了。
“小郎小郎,你为什么不往下念?”蝴蝶,你没见我喉咙里都是眼泪?你没见小郎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蝴蝶也有不说话的时候,当她看见我的眼泪,就一个人静悄悄地到一边摘花玩去了。我独自坐在冰凉的地上,放声大哭,谁能理解我的悲哀呢?我不愿意做妖孽,却偏偏是妖孽,我从来不晓得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悲哀,先前我只以为肚子饿就是最难受的滋味,现在才知道,心里的饿,比肚子饿,要难受不知多少倍。
“蝴蝶,我心里饿。”“小郎,你哭傻了?只有肚子饿,哪会有心里饿的?你的心又不要吃东西。”蝴蝶,要的,心也要吃东西的,小郎的心饿了,小郎的心里没有东西了。妖孽与妖孽也有很大的差别,蝴蝶蝴蝶,我多愿意自己和你一样快活,永不知人世的烦恼,天天只摘花、捉迷藏,多好。
“小郎,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没心思的妖孽也有羞红脸的时候,这真是奇怪。
蝴蝶花一般在我身边飞舞,风月入怀,江山如画,若不是眼泪它自己不断地流,我会以为自己很幸福了。
“蝴蝶,你会永远对我好吗?”教书先生的话我记得牢——“凡人对他有丝毫恶意,他必露出原形、万倍回报”——蝴蝶蝴蝶,可不要逼得我杀了你。
“永远是多久?”蝴蝶道。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没有回答,不表示我不认真,蝴蝶蝴蝶,你怎么不仔细琢磨我的话,就一个人又去玩了?你不知道我的话很重要?
我坐在风里,吹着冷风,心有时候冷,有时候热,冷的时候,想起自己;热的时候,想起爹娘,想起姐姐,想起妹妹。
蝴蝶,你到底懂我是什么妖么?
我拉住蝴蝶一刻不停的小身子:“蝴蝶,你是什么妖孽?”“我是蝴蝶。”这孩子淘气地一笑,眼珠转了一轮——不晓得山风和林泉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反正啊,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啦。
“好,从此你就在我心里啦。”我拉着她的手,真心诚意地道。
“好!”唉,蝴蝶蝴蝶,你不要总是这么急忙地飞好么?我叹着气,捉住她,让她在我手心里不断挣扎,娇气样地看着我,又笑又怒。
“蝴蝶,你知道我是什么妖?”“你是小郎妖。”“不对,我是孤星。”唉,蝴蝶,为什么你突然变了脸色?你不喜欢我是孤星吗?我黯然伤神。可是蝴蝶脸色只变了一小会,便又变了回来,她笑了笑:“孤星?我不认识,不过我现下是认识了。”“你切记要对我好,对我不好的会被我杀了。”我叹了口气。谁说小朗愿意杀人呢?偏偏老天让小朗做妖孽。
“知道了。”蝴蝶为什么突然变冷了?我不晓得。
小朗是个多么傻的妖孽,我只知道人心深似海,却不晓得妖孽也会动心思。等到身上一痛,红色的血从我心脏处流出来,汩汩冒着热气,我才知道,蝴蝶用石头的剑刺穿我啦。
“小郎小郎,你莫怪我,妖孽都晓得,孤星必然要杀人的。”蝴蝶啊蝴蝶,你既然杀了我,又何必流泪?小郎岂是小气的妖孽么?只是你不是个单纯透明的孩子么?怎么也有了这样复杂的心思?我才将你放到心里,你就刺穿我的心,可不是连你自己一起刺穿了吗?
我仰面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身子渐渐被自己的血泡湿了,忽然觉得很愉快。
蝴蝶,你弄错了,小郎不是必然要杀人的,只要你待我好,小郎永生永世也不会杀你,可是你为什么待我不好?
你待我不好,我也是不要杀你的。
天空在我头顶,水样的清,想起爹娘的呼唤,小郎想要睡了。
蝴蝶,谢谢成全。
但是天不许我睡。我并不晓得,原来孤星竟然是杀不死的,一阵天旋地转后,我的伤口突然消失了,地上一滩血,血里躺着一只花蝴蝶,巴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