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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夜未眠-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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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住,似乎要等着听她能说出什么。

    许合子深吸一口气,笑容浅淡,一副并不想和他继续辩论的样子:“在我们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是没有不同的。”

    “男人和女人都要挣钱,男人和女人抢着干活,男人和女人同样害怕贫穷。如果女人生病了,不会有男人来挑过那副重担。每时每刻都有人被碾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了一想,“所以,并不是乐先生您以为的那个世界,男人西装革履地主持会议,女人三五成群地站在游艇吹风,喝红酒,刷卡买衫,参加一个又一个的Party。”

    “失败者永远都会给自己找理由。”他下论断。

    “是啊,因为太失败,从出生就被决定了背负贫穷的命运,只好找理由。”她平淡地望向他。

    “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的人大概很难明白吧。在这些人眼中,他们卑微,他们谄媚,他们的窘迫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上进。电视里每天都在播放穷人翻身的奇迹,没有一个企业家不是白手起家,没有一个冠军的童年不艰苦。十三亿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披荆斩棘地挤进了那个陌生的阶级,穷人的狂欢就会疯狂增长。”

    “有人站在金字塔筑梦,更多人站在塔下醉生梦死。”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乐先生。”她的口气很冷静,“站在塔尖的人,用清醒的头脑庆幸着自己的命运,从口袋中分出一些毫不在乎的东西扔给塔底的人们。”她顿了一顿,抬起的眼中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悲悯的笑意,“如果我一开始就像旁人那样对你三拜九叩,对你有求必应,对你假笑,对你好……那么,你也会像路过一团垃圾那样置之不理地走掉,不是吗?”

    他被她缓慢又不失条理的分析逼得有一刹那喘不过气,心底明明有一个声音在悄悄说“不是的,你并不会像她说得那样,就那样走掉”,他却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一笑:“是,你总算不是完全没脑子。”

    她沉默。

    他开始咄咄逼人:“所以呢,为什么选在今天说这些话?啊,是了。大概是因为我一早就答应过你,两个月的期限一到,你尽完义务,而我宽恕你和你那位朋友。是因为从此各自回归彼此的世界,没有了威胁,没有了纠葛,胆子也比从前大了吗?”

    她再次沉默。而乐铖白的语气更加刻薄了:“真是那个阶层出身的女人……连说话的口气也带着无论如何都没法掩藏的穷酸。”

    “不论如何,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一字一顿地,他的唇角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冷冷望着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笑话,“站在金字塔尖的人,给了塔底的失败者一些莫须有的希望——你说得对,那个晚上……只是同情。我不过是可怜你,就像可怜一个与自己的世界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想要亲你的那个晚上,不过是同情而已。”

    她原先仍然注视着他的明亮无比的眼睛,茫然地睁大,却又在一刹那莫名地黯淡下去。乐铖白一手插着裤袋,修长的身影倒映在地板上,渐渐背过身。

    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瞧见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厨台,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传来:“现在,游戏结束。两个月的期限到了,想必你不用再虚与委蛇。”顿了顿,他又恢复了刻薄的本性,嘲讽地笑她,“再也不会见到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将来遇到的男人一定都会让你很失望吧。”

    “再也进不了这样的大房子,的确可惜。”她终于回过神,淡淡地笑了一笑,“怎么办,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又没带相机,连拍照留念也做不到。”

    “许……”

    “都已经说了只是同情而已。”她打断他,“你的同情……我收到了。”顿了顿,她的语气艰涩而迟疑,分明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一个疏离而陌生的称谓,“乐先生。”

    就这样结束吧……就像从来没有遇上过,就像她不过是逝去的夏天吹来的泡沫。

    那个多年前从秋天的球场抱着球拍远远走来的翩翩少年,在回忆中渐渐变淡。仿佛老电影中最普通的特效,胶片苍黄,笑声与叫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很久后许合子对贺宵说:“我从前听别人说起过一个故事。一只蝴蝶爱上了沧海。蝴蝶简单又快乐,她才几岁,还很幼稚。沧海却已经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霜。蝴蝶是在一次远行中看见的沧海,远远看去对方无边无际,仿佛深藏着一整个世界的秘密,这一切令她着迷。她终日流连在沧海的身边。”

    “起初沧海并没有去在意她,她太渺小了。沧海永远在那回忆,在沉思。他的回忆太深,太久远。他思考的问题、他要寻找的答案都太深奥。谁也无法去琢磨透沧海的内心,也无法知道沧海的心在哪里,只是在猜测,也许是在海的中央。只有沧海自己才明白,历尽千年的风雨,他早已失去了完整的心,只有一个沧桑而坚硬的心壳。”

    “也许是太寂寞的缘故,沧海开始慢慢注意蝴蝶。蝴蝶永远在轻轻地诉说,说着春天的花朵、冬天的暖阳、初秋掉落的第一片枯叶。而沧海总是静静在听。不知道从哪天起,沧海开始喜欢上了蝴蝶,而蝴蝶早已迷恋着沧海的深沉与沧桑。她一直停留着,已不想再飞往别处了,在她的心里,有沧海就足够了,有沧海就有了一切。沧海只要付出一点点的爱就能令蝴蝶心满意足。她并不贪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爱却渐渐衰老。蝴蝶太弱小。她付出了她全部的爱,可是在沧海的眼里却是微不足道的,他并不在意那点爱。时光像一把慢割缓切的钝刀,磨去了她所有的希望。蝴蝶注定飞不过几千年的差距,也注定了得不到沧海。”

    “这个俗气的故事,有一个荒唐的名字,叫‘蝴蝶飞不过沧海’。”

    那时贺宵正准备赴法国参赛,头一天清晨他们坐在海城老城区的旧天台上看日出。天角渐渐破开一束光芒,浅紫淡红的薄霞仿佛梦幻梯田,一层层地从两人的头顶像变魔术般展开。

    她抱着膝,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间:“年少时总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矫情的故事,蝴蝶又怎么会爱上沧海。可是,后来人生中遇见的每一个人,身上似乎都带着蝴蝶和沧海的印迹。”顿了顿,她的声音平静,“然后,渐渐地,我就相信了,这是一个真的故事。”

    她凝视着一片灰蒙的城市:“也许沧海并不是厌倦了蝴蝶,也许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弃过。只是,蝴蝶只能活几个月,而沧海却已经活了几千年。注定是不同命运的人,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如果这样……为什么不在一切悲剧没有发生前终止呢,在还没有那样深爱之前就先放弃,像放弃一个对生命最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样。”

    贺宵听完后却问她:“你见过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的人吗?”

    “有一次外出参赛,主办方带着我们从海港回来,途中经过一个国外的贫民窟。那时我正想吹风,慢慢地降下车窗,却对上一双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的眼睛。那个孩子只有十多岁,衣衫褴褛,正在和一只老狗抢食物。忽然间,仿佛发现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朝我慢慢地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贫穷又肮脏的年轻妓女,正向过路男人吹着口哨。他出神的空当,老狗已经叼着食物飞快地逃走。他开始大哭起来,被人一把揪住头发,按在地上咒骂着。那个妓女原来是他的母亲。”

    “没有廉耻,没有情感,甚至没有一点良心,这些是只为了活着而存在的人。”他看着她,“一开始就认定了命运,然后慢慢放弃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许合子,那个爱上蝴蝶的沧海,就只能做到这样吗?”

    沧海选择了失去,宁可渐渐遗忘蝴蝶。几千年几万年的孤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这般煎熬。

    沧海曾经这样活过了几千年,而在失去了她之后,一切不过如梦幻泡影。佛偈中说的求不得,求来不过一场朝露,原来竟是真的。

    许合子并不信佛,六年前从安山监狱出来后,坐车途中曾经过某座南方有名的佛山圣地,大巴中途转站,有票务员上车检查超载的乘客。司机满脸紧张地赶他们下车,约好在另一个地点会面。

    盛夏蝉声千鸣,浓烈的阳光仿佛融化了的泡沫,从山尖一直蔓延到山脚。簌动的林叶间跳跃着金色的日光。不知有谁提议:“不如从山上爬过去。”

    几个人于是混迹于成群结队的游客中,向山腰缓缓挪动。

    山腰的佛寺香火鼎盛,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导游们的大喇叭仍然随处可见。许合子站在山门外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前,等着那些兴致勃勃去上香的同伴。香鼎中刚被人三跪三拜插下的佛香立刻被一旁的景区管理员拔起,扔进大编织袋中,而人们仍然前赴后继地抢着在蒲团下跪,四下借火点香,对一旁的景象视若无睹。

    她用随手摘下的芭蕉叶遮住大半个脸,站在一片阴影中。有人撞到她的胳膊,有人踩到她的脚,有人连驻足看一眼身旁人的时间也没有。

    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地在人流中拼命向前挤着。

    佛祖高高在上地望着匍匐的信徒们,一脸悲悯。

    三天后,刚在老区的庙街出租房落脚的许合子站在了海城的地铁站口。她刚来海城的那年,站在地铁站,人潮涌动。那么多人,仿佛哪怕奔向死亡,人们也要拥挤着前进。卑微的人想生存下来,实在太难。只能舍弃一些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感情。

    佛祖悲悯你的尊严,可是佛祖救不了你。那些终被救赎乃至涅槃的人,成全他们的,不过是他们自己。

    再次遇到却又放弃乐铖白的第二十三天,生活仍然昏昏碌碌地向前,曾经在年少的心底浮现过千百次的怅惘终被冲淡成了一声可有可无的叹息,许合子忽然想,原来自己并不是沧海。

    在她和他的重逢中,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只蝴蝶。悄然无声地闯入,满怀失落地离去。庄生的梦境太短,容不得蝴蝶的天长地久。

    36选7中彩票头奖的概率是八百三十四万七千六百八十分之一。

    一位健康妈妈诞下同卵四胞胎的概率是一千一百万分之一。

    在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无意相遇的概率是三千四百万分之一。

    而一个平行世界中的男人再次遇到另一个世界的女人的概率是多少?

    八点档偶像剧说,1%。

    九点夜间新闻纠正,0。01%。

    而午夜人间纪实告诉观众,真相往往趋近于无穷小。许合子没想到自己会是那个无穷小。

    光可鉴人的黑色地砖倒映出纤长人影,头顶的水晶灯簇着一束璀璨光芒,深深浅浅地照在女人们扬起的下巴上。女导购员穿着清一色的黑裙,系浅色方巾。为人取下鞋穿上时,永远细声细气,笑容疏离。

    入耳音乐是小野丽莎的《玫瑰色人生》。不急不缓,徐然悠逸,仿佛人生自该是一壶沏得香甜的咖啡,手摇机子缓磨咖啡豆,从橱中取出珍藏了几代的中国瓷盅,小碟上摆一枝今晨露园新摘的玫瑰。

    店大,顾客又少,越发衬得门面冷清,好在奢侈品的旗舰店从来不拒冷清。
 
    有的女人一眼扫过货橱,指着夹在中间的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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