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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飞扬之处,嗡嗡人声并未停息。
只有卓王孙沉身静坐高台之上,面容始终不兴波澜。
“理由。”
他的简短二字遏制住了如潮议论,清冷传向半空中。
盖飞再行礼,背出师父的教导言语。“我对中原文化向往已久,听闻卓公子才品卓绝,我愿拜服门下,聆听清谕一月,以学汉儒正统奥义,否则毕生引以为憾!”
☆、起舞
盖飞的秋猎要求被拒一时之间成为整个连城镇的笑谈。
当时在高台之上,紫袍灼亮的卓王孙稳坐不动,只是挥了下衣袖道:“退下。”盖飞就躬身作揖,趋步向后退去,退出了众人视线。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夜幕降临,各色衣饰的女孩从镇门鱼贯而入,成群结队来到校场。马一紫已将狩猎场地作了整修,开辟出正中花被一般的地毯舞池,在四角处悬挂勾栏宫灯,亮丽光线洒落下来,既映照娇妍各异的容颜,又能增添几分凄迷气氛。一
尊崇出华朝灯节旧俗之后,校场外围才是连城镇的传统节目——篝火与黑白石子铺就的马道,两旁树立兹兹响的松油火把,经风渲染,透出一股蓝黑色的焰彩。
但看校场,迷离着婉约风情,包裹着粗犷线条,两相辅佐堪称绝配。
卓王孙处于翩然色彩之中,站在最核心的位置上。一袭紫袍映衬莹白微亮,遣散了周身不少的冷漠感。他的眸子似乎没有聚集在任何一个地方,缓缓掠过四处,那些浮光掠影便如一斛星光注入眼底深处,顿时鲜亮起来。
底下或坐或立的女孩各具娇容,拉着同伴的手,议论着场上的儿郎,窃窃私语之声像是柔风弄草,酥软了套马汉子的筋骨。他们干脆扣住马缰站在外围,远望那些温婉背影,屹立的身子不知不觉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探向边墙外的视线。
谢开言就站在屏障与背影之间,等候着宴席开始。很快,马一紫斟酒祭天,射出第一枝鸣镝箭,喝道:“开场!”众多的呼喝声如同海潮一般轰响起来,淹没了姑娘们的欢笑。
西风起,彩绸飘飞,五颜六色舒展开来,替舞池铺上一层绮丽的幕墙。就在此时,谢开言侧头吩咐:“起鼓。”先前安置好的鼓手会意,手持棒槌咚咚咚敲起了皮鼓。
粗重的声音响彻秋原。
舞池正中升起一面枣红大鼓,鼓身如满月,面口缝制结实牛皮,顶端之上屈膝蜷伏着一团雪白的影子。晚风掠过,轻拂柔美腰身,她的双肩似乎难以承受秋意恩泽,盈盈一抖,牵发起鬓角海棠花瓣扑簌落下。
舞者还未显露容颜,已营造出凄美的外观。
谢开言束音道:“狐狸,就看你的了。”随即退后两步,隐身于人群之后。
一道清脆笛声破空而来,冲入了浊重的鼓乐中,逐渐将鼓乐涤荡开来,压制住了全场。
白衣舞伶闻音而动,轻纱飘带如花雾散开,绽放出最深处绝丽的容颜。她轻轻跃起,以足尖踩踏在鼓面,似是广寒仙子逐月而去,拂落三千青丝在身后,漾出一朵最稠墨的花。四周屏息,看着她在旋转、旋转,白色缦纱柔若无骨,层层吐蕊般盛张,包裹住那道纤秀的身姿,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
笛声再起,清越激昂。
白衣舞伶分拂长长水袖,似飘渺云雾转开,轻扬秀曼手腕,带动腕系金铃沙沙作响,应和着笛声,极尽妩媚之态悦耳之音。曲调与舞蹈撩人心魄,至酣处,天降胭脂红色,袅袅散落白衣周围,舞伶轻抽飘带,卷起秋露迷离的海棠花,将它们一朵一朵送到旁侧姑娘足边,点缀了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裙裾。
女孩们抿嘴轻笑,看得如痴如醉的汉子们惊醒过来,齐声喝彩。
盛世舞姿终于落下帷幕,句狐长身而立,面对卓王孙款款行了一礼,再静静站着,任由随众抬起鼓面,将她送到灯火阑珊之处。
松脂兹兹响着,吐出更高的焰彩。女孩们手挽手走上花毯,两三成队,跳起传统的篝火舞。一时之间,穿插往来笑意盈盈的容颜,流风回雪的身段,衬得校场如同集市一样的热闹。
卓王孙透过如梭人影,掠到一道织锦罗纱衣饰的影子。她的裙裾是浅紫色,配着碧玉雪英簪花,在暗处散出幽幽旖旎之光。一直陪侍身旁的花双蝶顺势看去,认出是今早亲手挑选的服饰与珠花,低声道:“公子,要我请谢姑娘过来么?”
卓王孙静立不语。
花双蝶垂眸沉吟一下,轻移莲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前,敛衽施礼,道:“卓公子请见谢姑娘。”
应声转过一张清丽的脸,与谢开言一样的发饰梳妆,一样的衣裙装扮,手上还拈着一枚玉笛。
花双蝶一怔,不由得说:“姑娘是——?”
盛装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阿颜,是巴图镇的乐师,今晚由谢姑娘请来,替白衣舞伶伴奏一曲南调。”
“那你为何如此装扮?”
阿颜显然是玲珑通透之人,脸上笑容不改分毫。“谢姑娘请我来镇子里,交付我珠花及衣衫,说是今晚出行的装扮,可巧的是,我也姓谢,方才你唤我,我还以为是卓公子听了乐曲心生共鸣,引我为知音……”
后面有小姑娘扑出来,挽住谢颜的手说道:“姐姐,这位是卓公子家的总管,她来唤你,难道是选取你进卓家,去那汴陵‘享受富贵’?”
花双蝶急待开口,偏偏小姑娘回头招呼着同伴,将消息先一步传播开去。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走回卓王孙身边,吞吐着说出一切。卓王孙静静听着,浏览一遍阿颜周身,淡淡说道:“无妨。”便不再言语。
校场上欢庆依旧,同时也流传着阿颜中选的风声,只是来源需要进一步核定,毕竟主家公子还未点头首肯。
篝火燃得更亮了,鼓声响得更大了,欢声笑语飘荡进连城镇上空,久久飘散不去。
与此同时的秋原之上,却弥漫着一股萧杀气息。
谢开言绑好青灰色衣裤,将长发盘起,尽数塞入小帽之中,抽紧发带,收拾出利索的夜行装扮。一刻之前,她安置好阿颜,待句狐起舞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退出了校场。匆匆穿过冷清的街道,才到大门之外,她刚好迎着策马奔回的盖大。
“怎么样了?”
盖大翻身落马,禀明结果。“我已将请柬、珠宝送给了狄容大头领,谢郎故意问我镇里在欢庆什么,有哪些仪式。我按照谢姑娘交代的话,透露出今晚全城上下军戒松弛,大家都去校场喝酒赌马,争先观看句狐小姐的舞蹈。”
往年也是由盖大送出礼帖,代表马一紫请宾客入席,只是没有今晚这么热闹而已,排场较之以前也有所壮大。
谢开言问:“大头领有什么反应?”
盖大不慌不忙作答:“我进主帐之前,已经听说谢郎上次私放句狐及你,引得大头领叫骂的事,证实你推断得不错,大头领已经对谢郎起了间隙之心。今晚我盛情邀请大头领参加晚宴,谢郎在一旁阻拦,更加激起大头领的反感。大头领将谢郎撵出帐篷,单独留我说了些客套话,大多也是打探镇里人的动静,我装作不知情,简单说了两句就赶了回来。”
谢开言点头道:“看来他是一定会来偷袭了。”
“你真的能肯定?”
谢开言失笑:“盖大哥没瞧见大头领被狐狸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算没有狐狸,大头领也会冲着满身富贵的卓王孙而来。”
盖大不由得皱起眉:“那我们抵挡得住吗?”
“一定要全力守住,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夜袭
连城镇外通向狄容部落藏身之处必定经过流沙原。此时,盖飞带着少年团子弟静立秋原之上,听着校场传来的震天鼓响,整装待发。
晚风吹拂着一张张年轻的脸,额上绑发束带飞扬起来,使他们的眉眼都生动了不少。
盖飞站在最前,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今晚去做什么吗?”
众子弟齐答:“知道!”
“十年前我们就是巴图镇民,狄容来了,马一紫怕不过,将巴图镇让出来,白白送给狄容烧杀抢掠,他自己带着马夫退到连城镇发展势力。十年后,连城镇发展起来了,巴图镇被并入华朝土地,归华朝所有。狄容混不下去,又来打我们连城镇的主意。你们说,这次我们还能退吗?”
盖飞的声音虎虎生威,掷地有声。众弟子在秋风中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坚决不退!”
盖飞叉腰道:“不错!我们不能退!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流民,处在关外这个是非多的地方,得不到华朝的庇护!如果我们再退一步,那才会真正落得无家可归!太子沉渊用十年时间统一了中原内陆,始终不对关外发兵打击狄容,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是流民,不是华朝的子民,所以受到了他的轻视!现在,我们长大了,可以用自己的肩膀守候自己的家,你们说,今晚是不是要像男人那样打一架?”
这句激荡人心的话语过去,整个少年团就沸腾了,呼喝之声如同秋草燎原,绵绵不断蔓延开来:“不怕狄容!誓死一战!”“不怕狄容!誓死一战!”
盖飞频频振臂呼喊,点燃大家斗志。
穿着利落夜行装的谢开言站在山丘之上,默默看着盖飞虎气凛凛的背影。惨淡月光下,隽秀少年像一株胡杨树那样立着,腰侧的线条还有些单薄。但是他的拳头直指上天,气势跋扈,带着初生牛犊的英武劲头。
谢开言暗想,收徒如此,谢族有望。她急步走到少年团跟前,清了清服用过玉露丸的嗓子,清楚说道:“需要赡养高堂的子弟出列,家中无兄弟姐妹的子弟出列。”
原来齐整如一的少年团此刻起了一些波动,如同水纹一般扩散到周围,他们两两对视,迟疑地打量身边之人。“你是吗?”
“我不是。”
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家里有困难,需要他走回去照顾双亲或者家庭,他们英气凛凛地直视谢开言,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坚定。
盖飞只觉热血上涨,大声道:“师父,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
今晚无援军,无精利兵器,却以两百数目少年子弟对抗狄容一千骑兵,在形式上已经吃了大亏。谢开言曾细细询问过谢照,如果夜袭连城镇,大头领一般会发多少兵做主力,谢照清楚回答,依照惯例,应是一千轻骑。
今晚,以两百子弟兵对抗一千轻骑,许胜不许败,该是多大的难题。
来之前,谢开言吩咐盖飞做好准备,向少年团说明个中利弊,但盖飞只是一味催动大家豪气,闭口不提伏击战的艰难,她作为长者,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然而面对着一张张生动而充满斗志的脸,她顺势看过去,发现其他的言辞已是多余,诸多劝导堵塞在咽喉,只变成了四句: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十里流沙原,十里噬骨池。稍有不慎,连人带马都会消失在地底。谢开言带着两百名少年军来到沙池旁,做好了详密布置。由于马少箭少,子弟兵只能分成两拨,一拨随着谢开言沉身藏在沙粒之中,一拨控马等候在山丘之后。
流沙原下连缀着一丈长的木板,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浮桥。谢开言在几日前送句狐去狄容,以过人目力及脑力记住了错综复杂的路线图,此刻,这座浮桥正是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