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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柠子口干舌燥,难以忍受。她快速地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着,又递给我面包和酸奶,示意我也勉强吃喝一点。
我说,别再喝了。这回车子到达终点站才会停下来。你喝这么多水会不舒服的。
柠子耸耸肩说,没事,我可以忍着。小菜一碟。说完,再次咕噜噜地喝起来。
我看着柠子,忍俊不禁。要不是听了柠子所讲的关于她自身的经历,我是无法去相信此时的柠子就是彼时那个为爱痴狂的柠子的。这是两个天壤之别的人才会有的大相径庭的举动。前者的伤春悲秋多愁善感,后者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她们居然是一个人。
车子在下午两点时分到达家乡所在的城市。下了车,柠子迫不及待地奔进车站的厕所。我拿着包裹,等在那里。神色也开始惘然。
我对柠子说,城市里有直达家乡的车。可是,我突然没有勇气踏进去。柠子,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我只知道,有那么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向前。只是我并不甘愿,更不甘心这样。
柠子说,不要傻了。漫兴,你注定要回去,没有退路。
……
家在前方
客车在一个时辰后到达家乡的小镇车站。小镇是繁华的,人也很多。
柠子说,要不要买些东西?回去给你的弟弟吃?
我点点头说,好的。
我再次沉默起来。比之前更深的沉默。
我们走进一家小超市里买了一串水果和零食后向目的地出发。
村庄离小镇并不太远。大约一公里的路程。柠子坚持不打车回去,说要观看一路的风景。其实这里跟路途上的风景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家乡的麦子似乎要更绿更旺一些。
柠子说,我喜欢这里。空气清新,环境良好。这附近有小学么?
有。干什么?
我们不走了,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去教小学。我教数学,你教语文。
可是学校要专业的老师。你我皆不是。
…………
就这么说着话走了一阵。到了一条水泥路的转弯处,我说,我们走上这条路,路的尽头就是我们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说,不远了,就在前面。
我踮起脚尖,向前方看了看。这使得柠子开始朝前方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到家了,终于到家了。
我跟在她身后说,若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长期地住下去。
并非是偏僻保守的村庄。村庄里看不见一座土草房,全部是一排排整齐的瓦房或平房。可以随时看到房顶上的收视天线及太阳能。环境也很好。有各种各样的植物。竹林,杨树林,梧桐林以及一排排的柳树。
村里的大人和孩子用熟悉又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们,在我们身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我们很快就走到路的尽头,并且在一所红色瓦房前停下来。
柠子注视着这房子,是北方特有的瓦房。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两扇并在一起的红色铁门。门上的红漆已经脱落不堪,露出斑斑绣迹。一把也早已被锈蚀得面目全非的大锁深深地将大门锁住,显然很久没有被打开过。
意外状况
柠子看着我,她的表情苍白如死。我伸出手去抚摸这把锁,瞬时间泪如雨下。
当我用石头砸开那把锁后,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为走进去的那一刹那看到的不是祥和温馨的院落,而是杂草丛生凌乱不堪的景象。仿佛恐怖电影里的阴森画面,又仿佛进入了一片原始森林。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可今日我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阴森气息。仿佛恶灵会突现一般。
我倒抽着一口口冷气,心脏也七上八下地跳着。门上的锁被锈蚀到如此地步,院内的景象应该可想而知。
我已停止泪流,不断地拔掉和人差不多高的根茎粗壮的不知名的草,不断地前进。最终在一扇木门前停住。柠子紧跟其后,并且开始抓住我的衣角。屋门依旧锁着,锁上依旧有斑斑绣迹。我很容易地踢开门。接下来,我便跪倒在地上,瘫了下去。柠子猝然地扔掉手中的水果和零食,大叫着,奔过去扶起我。她也已经看到此时的画面。
房间正堂的墙壁上挂着父亲的镶框黑白照片,下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烛台,蜡烛早已熄灭。有几盘果碟,点心食物早已腐败溃烂。最重要的是那副牌位上的字,每个字都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仿佛在上演着一出精彩的恐怖电影般,让我们惊奇,清醒,并且窒息。
你相信么?相信么?
仅仅。
仅仅一年。
仅仅一年的时间。
我不知道一年之内世界会有多少变化,亦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变化会不会和我发生关系。但这变幻莫测的世界让我一次次地厌倦。因为它的变化会让我看到那些让人黯然酸楚的事情。比如柠子母亲和继父的分居。比如柠子的复返。比如父亲的逝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我们次日就返回了芸安。
人可以流多少泪
在车上,我们彼此无语。沉默有时会让人失去勇气和呼吸,会让人窒息,更会让人死亡。我只记得自己的泪水,不曾间断过。人生到底有多少泪水可以流,流到何时才算是休止。这些咸涩的水份代表什么,会让人失去什么,又会给人带来什么。也许,只是一种意愿而已。
是的,意愿。只是你自己想哭想流泪而已。有需要理由的眼泪,也有不需要理由的眼泪。
我在床上暗无天日地躺着。仿佛以前在家里的床上躺着一般。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自己:干瘦的身体,苍白的脸庞,勉强的笑容,因不堪忍受继母的虐待来投奔柠子。仿佛昨日发生的事情。而今日,我依旧做着相同的动作。沉默无语,茶饭不进。仿佛要与这个世界隔绝。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时刻,没有人可以介入。任何人都不可以。包括柠子。
有时候,我会瞪着眼睛直视天花板。有时候,会蒙头大睡。有时候,会不能自已地流眼泪。有时候,会站立在阳台上,凝望外面的世界。无言以对。这是我沉默时惯有的方式,我自己的方式。
我的沉默,我的冷淡,我的无动于衷,都是给柠子的折磨。这一点,我明白。
柠子说,漫兴,吃饭了。
我是沉默。
柠子说,漫兴,我出去工作了。
我又是沉默。
柠子说,漫兴,我快死掉了。
我还是沉默。
…………
如肃杀一般的沉默。
柠子说,漫兴。拜托你说一句话,好么?
我看着她,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又欲言又止。
我没有再为庾隔的杂志社写稿,也没有为别家杂志写稿。
我已没有能力去书写任何字。父亲的死亡,给了我太大的意外和悲痛。它最终让我明白,失去一个人和拥有一个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无时无刻的想念和有时有刻的想念。
永无休止的思念
以后的生活里,父亲成为我唯一可以无时无刻想念的人。是的,无时无刻。
我沉溺于这种想念里。就仿佛沉溺于它带来的悲伤里。悲伤如快乐一样让人沉溺,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这种悲伤,犹如一条小溪,虽不波澜壮阔,却绵延不断,永进不退。
有时候,我真的就渴望一直沉溺于此,永不回头。
于是,这样混混沌沌的日子开始了。
上午,柠子准备好饭菜放在桌上。自从父亲去世,她也如我一样,变得没有语言。我们虽然都会相信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可是在这种时刻,我想语言还是有必要的,可是我们只能无言相对。中午时分,柠子也会回家,给我捎回一盒丰盛的午饭。有时候,她会刻意在里面放上一只鸡腿,有时也可能是一个可口的松花蛋。晚上,我们依旧没有语言,她背对着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小收音机里的娱乐节目。
有时,她会不自主地发出一声喟叹,不知道究竟为何。其实,我明白,不是她不理我,也不是因为我冷漠的表情。她这是在给我机会,给我思索的机会。可是天知道,我已经没有思索的能力,我害怕一睁开眼,就想起父亲。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了呢?
多久了呢?
不知道,没去计算过,数字有时候并不能代表时间,不能。
一连数月的时间,我没有出去过这个小屋。每天见到的人便是柠子,再无他人。吃柠子做的并不可口的饭菜,浑浑噩噩地睡觉,睡到站起来就恶心到想吐,睡到想立刻死去。
没开电脑已经多日,再次打开MSN时,庾隔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
你去了哪里?
我的稿子呢?
亲爱的,明天就截稿了。稿子呢?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怎么不回?
……
多事的男人
后来柠子告诉我,这些信被她藏起来了,她希望我冷静地思考生活。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冷漠对柠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她说,漫兴,你写文字,喜欢阅读,懂得人的生与死,可你为何还会这样?你知道么,没当看到你面无表情时,我多想冲过去抱住你,安慰你。可是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么虚伪,这样的悲伤是抹不去的,会存在一生一世,可是,它不能围绕你一生一世,我们可以将之埋在心底,渴望悲伤时去想一想。只能这样了。
后来,我在拆开那些信件开始阅读后,我看到庾隔一直提到的一个男子的名字,杨绎。她一直在提这个名字。她说,你又挣扎在什么纠结的事情中了么?你需要快乐么?如果需要,跟杨绎结识吧,他会让你快乐起来,他有这个本事。
杨绎,我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不认识他。彼时的我,因为父亲的去世,已经没有兴趣再去结识任何人,我也没有回信,没有做任何事情。
也包括安劼。
安劼来找我是在一个雨夜,很大的雨。以将要把世界淹没的阵势倾盆而下。
我不知道那天的雨怎么会这样大,我也不知道安劼何时进来的。
他看着我,眉头开始纠结起来。
你为什么不写杂志了?为什么不写那个栏目了?他问。
我没想到他进门就会问这个无聊的问题,现在的文字,写与不写,是同一个结果,同一个概念。而这一切,又与他何干?他为何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我?
我面无表情地说,不写了,以后也不会再写了。
为什么?
我没做声。
为什么?他再次问。
不为什么。
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
一定有。回答我,为什么。
我抬起头望向他,这个每时每刻都这样多事的男人,突然没因由地厌恶起来。
我们需要接吻
我父亲死了,这个理由够充分么?我冷冷地说。我迅速地低下头,没有看他,我害怕,害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水。这般懦弱的,胆怯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