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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簿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能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第四节: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人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显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的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详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融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不断地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橘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
象是日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大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融化于其中。
“作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他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他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得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弥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