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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利伯蒂很想从老板刚才说的话里,找到一种关怀的语气。
“别担心。”迈克强忍着没笑,“我可不想往下跳。”
“我不担心你跳楼,米奇。”安德森说,“你真跳下去的话,还能帮我解决一大堆麻烦,明天新闻的头版也有着落了。我担心的是哪幢楼房里埋伏着狙击手,隔着窗户一枪把你敲掉。”
利伯蒂转过头对着老板说:“怕地毯上沾了血不好弄干净,对吧?”
“不错。”安德森笑着说,“换玻璃更是烦死人。”
迈克和他的同事都清楚老板安德森有恐高症。可是安德森自己才不愿意放弃他的高层办公室呢。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和新闻部其他员工一样,迈克通常在四楼或地下室的广播间工作,很少被老板叫到这间办公室来。如果被叫来,他总是故意站在挨窗户最近的地方。
利伯蒂贴着窗又看了一眼楼下交通拥塞的街道,转回身走到老板的写字台前。安德森努力想忽略迈克站立的那个位置,但这个名记者在窗前实在站得太久,当迈克终于离开窗户时,主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大气。
迈克·利伯蒂在安德森对面的软椅上坐下。椅子看上去很普通,但椅垫松软,屁股坐实的话,会比寻常软椅往下多陷一两英寸。这样一坐,自己先矮了三分,对面主编的秃脑门和浓厚的眉毛,就会显得特别庄严肃穆。迈克熟悉老板这套居高临下的把戏,他坐定之后立刻把两只脚抬起,搁到安德森的写字台上。
“有什么坏消息?”利伯蒂问道。
“先来支雪茄,米奇?”安德森厚厚的手掌翻开一个柚木制的雪茄烟盒。
迈克讨厌别人称呼自己米奇。他拍拍衬衫上的空口袋,他的烟平时就装在里边,“戒啦,不抽了。”
“这些雪茄可是杰安达热封港之后偷运进来的哦!”安德森的话音充满诱惑力,“是那些肉桂色皮肤的少女,嘿嘿,在大腿上用手搓卷制成的。”
迈克微笑着摊开两手,表明自己对雪茄的来历不感兴趣。这幢大楼里每个人都知道,安德森是个吝啬鬼,热爱各种各样投机走私的廉价货。
“有什么坏消息?”迈克再次发问。
“这回你真的闯大祸了。”安德森无奈地叹口气说,“你那个关于新市政厅建筑问题的系列报道,激起了强烈反响。”
“有反响好啊,发这个系列报道,本来就是想让某些人紧张一阵子。”
“不是紧张,是搞得有点人心惶惶。”安德森说。他下巴一沉,触到胸口。现在这种局面,正是宣布坏消息的人经常会遇到的尴尬处境,安德森好像在哪门管理课上专门学过。问题是学过也白搭,他照样犹如窗沿上发情的鸽子一样躁动不安,浑身不自在。迈克“狗东西,又要枪毙我的报道了。”
果然,只听安德森说,“你别生气,我们得暂时停发这组系列报道。是啊,你的报道很有分量,妙语如珠,实事求是。但你知道,你已经让有些人很不舒服了。”
搞新闻的从来都要得罪人,安德森平时可并不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呀。迈克想。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系列报道的细节。这篇报道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从一个低能的小毛贼着手。倒霉的小贼半夜三更在公园倾倒垃圾时被抓住。那是些带有轻微放射性的建筑垃圾,从新市政厅建筑工区运过来的。迈克记得采访很顺利,小毛贼非常痛快,一股脑地把所有底细都捅出来了:谁指使他晚上出去搞这些鸡鸣狗盗的名堂啦,新市政厅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猫腻啦……等等等等。随后迈克将材料整理成几个单篇报道和一个系列报道,通过宇宙网络新闻社(UNN ),将市政建设中存在的严重贪污赎职现象,向公众曝光。
迈克接着又把最近在采访时接触过的人,挨个儿在心中搜排了一遍。为政客跑腿的小喽哕,笨手笨脚的罪犯,还有自己在报道中曾经讽刺过的塔索尼斯市政厅的议员。这些人极可能对他心怀不满,出言不逊。但他们中任何一个发出恫吓,都不至于让老奸巨滑的汉迪。安德森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神经紧张。
安德森看着迈克漠无表情的面孔,强调说:“你让一些地位尊崇的人感到恼火。”
迈克不觉挑起左眉,心中一沉。他知道安德森所说的地位尊崇的人,是指塔索尼斯行星上最古老和最有威望的几个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早在第一批满载囚犯的殖民飞船离开地球,向太空开发的时候,这几个家族就开始在幕后左右联邦的决策了。莫非自己的报道中有什么地方牵扯到了哪个人,得罪了其中的某些大人物?
迈克决定回去后认真查一下采访记录,搞清楚究竟是哪个家族,居然把手伸到新市政厅的建设项目中来了。或许是某个家族的一门远房亲戚?或许是一个不给家族争气的败家子?甚至可能仅仅为了在工程中捞点油水?天知道这些名门望族在幕后做些什么,要是能逮住哪个家族露出的马脚……
迈克不知自己是不是淌下了口水,嗯,报道前景实在太馋人啦。
汉迪。安德森从座位上站起,绕着写字台踱了几步,走到迈克面前,“迈克,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你目前正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中。”
哦,天哪,他叫我迈克·利伯蒂想,接下去他就该把悲天悯人的眼光投向窗户,做出一副脑子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模样了。
“我已经习惯了危险的境地,老板。”迈克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身边的人。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还有那些给你提供过新闻线索的群众……”
“不用说,一定还包括关怀我的老板。”迈克忍不住出言讥讽。
“呃……如果你遇到什么不测,我提到的这些人都会为你伤心流泪的。”
“是呀,要是我遭了殃,坐在我对面的人一定泪如雨下。”迈克点头附和。
—安德森耸耸肩,抬起头。和迈克刚才料想的一样,老板果然悲哀地凝视着空荡荡的窗户,好像正在考虑一个重要的决定。迈克意识到,无论安德森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总之比他的恐高症更糟糕。
迈克在办公室听人说过,安德森手中捏着塔索尼斯权贵阶层的许多黑材料,这些材料被他锁在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里。嘿,这头老狐狸。
一阵难堪的沉默,最后还是迈克忍不住了。他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那么,你已经想好一个处理这种‘危险的境地’的办法了?”
汉迪。安德森郑重地点点头,“我想,你可以考虑换换工作。”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安排我去继续采访啦?那个焦点事件的下一部分,还没弄完哩。”
“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米奇,你正处在……”
“危险的境地。”迈克把老板的话抢过来补充完整,“懂你的意思了,到处都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你是要给我放个长假,让我到风景迷人的山间小屋去休养几年吧?”
“不不,现在有个特别的报道任务,我觉得最适合你去。”
当然啦。迈克寻思,把我调开,免得我顺藤摸瓜地揪住哪个大人物的尾巴,而且这样一来,就给了那帮坏家伙充足的时间,好让他们从容地销毁罪证。
“把我流放到宇宙新闻网络帝国的另一头去?”迈克失笑出声。
他不知道老板想把自己打发到哪个兔子不屙屎的角落里,去采访农业新闻。
“准确地说不叫流放记者,而叫巡游记者。”安德森揶揄道。
“巡游?怎样巡游?”迈克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到塔索尼斯星外?要挨预防针吧?”
“那也总比留在塔索尼斯星上挨枪子儿好吧。呵呵,对不起,这个玩笑不高明。说正经的,呃,你得离开塔索尼斯星一阵子。”
“来,说具体点儿。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吧?”
“准备让你和同盟的星际陆战队一道出发,当然,是以随军记者的身份。”
“什么!”迈克张大了嘴。
“这只是个权宜之计,米奇。”
“你疯啦?”
安德森不理会迈克的嚷嚷,慢条斯理地说,“要你去写的,不外乎是些‘我们的战士,正在太空深处,与威胁我们伟大联邦的反叛势力浴血奋战’等等之类的官样文章,以你的水平,草稿都不用打,提笔就来。而且我这里有个小道消息,说阿卡提诺斯。孟斯克正在某个边远的星球招兵买马,想重振旗鼓,与联邦抗衡。这随时可能成为爆炸性的新闻题材。你不会对这个没兴趣吧?”
“星际陆战队?”记者没有接主编的话茬,咕哝道,“把塔索尼斯市议会除开,星际陆战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犯窝点了。”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迈克。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犯罪的血。如果刨根问底来较真,现在联邦统辖的所有星球上,居住的不都是流亡罪犯么?”
“星际陆战队不断招募新兵。见鬼,你知道有多少士兵被他们洗过脑吗?”
“那不叫洗脑。”安德森纠正说,“那叫‘神经中枢社会化改造’。据我所知,目前每个战斗小组配备的这种士兵,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改造他们时,都加载了不得无故侵害他人的程序,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啊哈,不侵害他人?这些被注射过兴奋剂的士兵,如果得到指令,杀起自己的亲爷爷来也不会眨一下眼。”
“社会上流传的这些偏见正需要你的报道去纠正呀。”安德森严肃地说,两道浓黑的眉毛皱成一条,表情诚恳极了,像个从没撒过谎的人一样。
“瞧瞧,怎么尽让我跟疯子打交道,政客是疯子,星际陆战队更是疯子外加洗过脑。不不不,我不跟陆战队去。”
“这可有助于你写出上好的故事呢,还能拉些军方的关系。”
“不去。”
“有了随军采访的经历,你就多了一种骄人的资本,米奇。”安德森说,“你的档案中可以添上一个国防绿标签,表示你曾经从军报国。塔索尼斯的几个大家族都很看重这个。说不定因此就不再计较你给他们造成的那点小麻烦啦。”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迈克说。
“我可以给你一个独立的专栏。”
主编这句话让记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迈克问:“专栏?多大的专栏?”“整版的专栏,外加五分钟全息广播。当然,归于你的署名之下。”“定期专栏吗?”
“只要你有稿件发来,我这边就立刻上版。”
一阵静默之后,迈克问:“加多少薪水?”
安德森说了一个数字。迈克不禁点点头,“唔,有点诱人。”
“傻瓜才不动心呢。”安德森赞同道。
“但是在行星之间蹦来蹦去搞巡回采访,我岁数好像大点了吧,这可是个卖老命的工作。”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退一万步说,就算出现什么意外的突发情况,你还能得到额外的津贴嘛。”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士兵被洗过脑,你能肯定?”
“这点我可以打保票。”安德森说。
又一阵静默之后,迈克开口道:“嗯,听起来倒是有点挑战性。”
“而你,迈克·利伯蒂,正是接受这个挑战的最佳人选啊。”
“应该不会比塔索尼斯市议会更坏。”迈克说。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越来越倾向于接受这份工作。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