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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暗流 作者:阿西莫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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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译者: 汉声杂志


  愚可丢下手中的食具,猛然跳了起来。他止不住全身剧烈颤抖,只得贴着墙壁。
  “我记起来了!”他大叫。
  大家都望向他,午餐中嘈杂的讲话声多少暂停了些。然而他们的眼神并不热切,那一张张望向他的邋遢脸孔在三流的壁光照耀下微微发亮,略显苍白。他们看来并没多大的兴趣,任何突如其来的叫喊都会引来这种注目,只是反射动作罢了。
  愚可又喊:“我记起我的工作了,我曾经有一份工作!”
  有人咆哮:“闭嘴!”还有人叫道:“坐下!”
  众人的脸转开了,嘈杂的交谈声再度响起。愚可茫然望着餐桌,听到有人骂他“疯愚可”,还看到有人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转了几转。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没什么,他根本就视而不见,毫无感觉。
  他慢慢坐下来,重新抓起食具。那是个像汤匙的东西,有锋利的边缘,凹处前端还有微小的尖齿,可用来切肉、舀汤或叉取食物。每项功能都同样笨拙,不过一个厂工无法要求更多。他将食具转过来,盯着手柄背面的号码出神,对号码则视而不见。他没有必要看自己的号码,因为早就背熟了。其他人跟他一样,也都有个登记号码;但其他人还有名字,而他却没有。他们叫他“愚可”,在蓟荋加工厂的俚语中,这个称呼代表低能、心智鲁钝的意思。这还不够,他们还常常管他叫“疯愚可”。
  不过或许从现在开始,他记起的往事会越来越多。自从来到加工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想起从前的事情。只要他努力回想!只要他全心全意回想!
  他突然感到不饿了,一点也不饿。他猛然将食具向前一戳,插在面前由肉类与蔬菜制成的胶冻上,再将那份食物推到一旁。他用双手掌心按住双眼,十指插入头发用力拉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试图跟随心灵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他的心灵曾经从那里抽出一段记忆,一段混沌而无法解读的记忆。
  然后他开始哭泣,此时叮当的钟声刚好响起,宣布午餐休息时间已经结束。
  当天傍晚,他正要离开加工厂的时候,瓦罗娜·玛区来到他身边。起初他几乎没有察觉,至少没有察觉到是她,只是听到自己的脚步有了回声。于是他停下来向她望去——她的头发介于金黄与褐色之间,扎成两条粗辫子,再用几根小型磁性绿石扣针夹在一起。那些扣针非常廉价,而且看来已经褪色。她穿着一套简单的棉质衣裙,在这种温和的气候下,这样就足够了。正如愚可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一件轻薄的无袖衬衫,以及一条宽松的棉裤。
  “我听说午餐时出了一点问题。”瓦罗娜说。
  她说话带着粗硬的口音,这很正常,大家都如此。愚可的语言则充满不卷舌的母音,而且带有一点鼻音,大家因此嘲笑他,还模仿他的说话方式。不过瓦罗娜总会告诉他,那只是代表那些人的无知。
  愚可咕哝道:“没出什么问题,罗娜。”
  她却继续追问:“我听说,你说你记起了什么事。对不对,愚可?”
  她也叫他愚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适当的称呼,因为他记不起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曾经拼命试着回想,瓦罗娜也陪他一起努力。有回她设法找到一本破旧的市区名录,将上面所有的名字念给他听,结果他对每一个名字都同样陌生。
  他正视着她的脸:“我得辞掉加工厂的工作。”
  瓦罗娜皱起眉头,颧骨凸出的扁平脸庞现出为难的表情:“我认为你不能那样做,那是不对的。”
   “我必须尽力查出自己的身世。”
   瓦罗娜抿了抿嘴唇:“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
   愚可转过身去,他知道她的关怀是真诚的。当初,就是瓦罗娜帮他找到这份加工厂的工作。其实他对加工厂的机器根本毫无经验,或者也许有。只是不记得了。总之,当时瓦罗娜坚持他的个子太小,无法胜任体力劳动,于是他们只好答应免费提供技术训练。而在此之前,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不知道食物是什么,也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喂他;是她让他活了下来。
  他说:“我一定要。”
  “是不是头痛又犯了,愚可?”
  “不,我的确记起一件事。我记起了我以前的工作是什么——以前的工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告诉她,于是将目光转开。那温暖可人的太阳至少在地平线上两小时之处。加工厂里里外外都是一排排单调的工作间,令人看得生厌。不过愚可知道,只要爬到坡顶,大片田野便即呈现眼前,鲜红与金黄的美丽色彩将尽收眼底。
  他喜欢望着田野。从一开始,那样的景色就使他感到安慰与喜悦。甚至在他知道那些色彩是鲜红与金黄之前,在他知道有色彩这种东西之前,在他只能轻轻发出喉音表达喜悦之前,每当置身田野,他的头痛便好得较快。在那些日子里,瓦罗娜总会借来一辆反磁滑板车,一到休工日就带他离开小镇。他们会在路面一尺之上风驰电掣,滑行在反重力场构成的平滑衬垫上,最后来到人迹罕至之处,周围只有拂过面颊的微风,以及蓟荋花的阵阵芳香。
  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他们会坐在路旁,沐浴于色彩与香气中,两人共享一块胶冻,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这些记忆打动了愚可,他说:“我们到田野去,罗娜。”
  “时候不早了。”
  “拜托,走出小镇就好。”
  她摸索着贴身收藏的薄薄钱袋。钱袋塞在她腰间一条柔软的蓝色皮带内,那条皮带是她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愚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公路,走向一条蜿蜒的、砂石压成的无尘小径。无法摆脱的凝重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瓦罗娜感到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攫获。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情,所以从来不曾尝试过。
  万一他离开她,那该怎么办?他是个小个子,事实上,他比她高不了多少,而,且体重还不如她。在许多方面他仍是个无助的孩子,但在他们将他的心灵关闭之前,他一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
  至于瓦罗娜自己,除了读写,以及让她能操作工厂机器的职校训练之外,再也没受过任何教育。不过她有足够的知识,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足如此。像镇长就是个明显的例子,他广博的知识对大家有莫大帮助。还有偶尔前来巡视的那些大亨,她从未靠近看过他们,不过有一回假日她进城去的时候,曾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华丽无比的人。有些时候,厂工会获准听听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不太一样,表达得比较流畅,词汇较丰富,声调较柔软。而愚可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说话方式也越来越像那样。
  记得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当时他因头痛而啜泣许久,突然间冲口而出。他的发音很奇怪,她曾试图矫正他,他却怎么也改不过来。
  即使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担心他会记起太多,然后就会离开她。她不过是瓦罗娜·玛区,大家都叫她大块头罗娜。她从未结婚,也永远不会。像她这样壮硕的女孩,有一双大脚,还有一双因辛苦工作而磨红的大手,是永远嫁不出去的。每次休工日的晚宴,当男士对她不闻不问时,她总是以憎恨的目光默默望着他们,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的块头实在太大,根本没法朝他们甜甜一笑或抛媚眼。
  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小孩可以抱一抱、哄一哄。其他女孩一个接一个做了母亲,而她只能挤在一旁瞧瞧她们怀中的宝宝。宝宝们一律通体红润、毫无毛发,有一对紧闭的双眼,两只卧着的小手,还有那无牙的小嘴……
  “下次轮到你了,罗娜。”
  “你什么时候会有宝宝,罗娜?”
  她只能把脸别过去。
  可是愚可就像个宝宝一样出现了。她得喂他吃东西,照顾他的生活,带他去晒太阳。当头痛折磨他的时候,她还得设法哄他入睡。
  孩子们总是追在她后面,肆意哈哈大笑,并且喊道:“罗娜有男朋友了,大块头罗娜有一个疯男朋友,罗娜的男朋友又呆又笨。”
  后来,当愚可能自行走动时(他迈出第一步那天,她感到万分骄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岁大),他一个人出去,走到镇内的街上,孩子们立刻把他围起来,冲着他嘻嘻哈哈,大声冷嘲热讽,为的是看一个大人在恐惧中遮起眼睛,畏缩成一团,只能以啜泣回应他们的样子。她有好几十次从屋里冲出来,对他们大吼大叫,并挥舞着一双巨大的拳头。
  就连成年男子都惧怕那双拳头。她带愚可到加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工头在他俩背后的粗鄙评语刚好被她听见,她转身一记重拳就把工头打趴了。加工厂评议会因此罚她一周的薪资,要不是镇长出面替她讲情,指出她其实是因为受到挑衅,他们可能还会送她进城,让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进一步审判。
  她多希望愚可停止回忆。她知道自己无法给他什么,她知道要他永远维持这种心灵空白的无助状态,实在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但从没有人如此百分之百依靠她,她害怕再过那种寂寞孤独的日子。
  “你确定自己记起来了,愚可?”她问。
  “是的。”
  他们在田野间停下脚步,太阳将周围一切都染上火红的色彩,轻柔、幽香的晚风即将吹起,棋盘般的灌溉渠道已开始转成紫色。
  他说:“当我的记忆重现时,我信得过它们。罗娜,你知道我可以。比方说,你并没有教我说话,是我自己记起那些字句的。对不对?”
  她勉强答道:“是的。”
  “我甚至记得在我能说话之前,你带我到田野间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断记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经为我抓来一只蓟荋蝇。你用两只手把它罩起来,要我将眼睛凑到你的两根拇指之间,好看见它在黑暗中闪耀紫色和橘色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把它从你手中抓来,结果给它飞走了,害我哭了一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蓟荋蝇,也不知道跟它有关的任何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一清二楚。你从来没告诉我这件事,对不对,罗娜?”
  她点点头。
  “但它的确发生过,对不对?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对不对?”
  “是的,愚可。”
  “而现在,我记起了自己过去的一件事。一定曾经有个过去,罗娜。”
  一定曾经有个过去。每当她想到这里,心头就感到一阵沉重。那是个不一样的过去,与他们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上,这点她明白,因为蓟荋这个名称他始终想不起来。她必须教他认识这个名称,那代表弗罗伦纳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你到底记起了什么?”她问。
  面对这个问题,愚可的兴奋似乎突然消失无踪。他犹豫不决地说:“我不清楚,罗娜。只是想起我曾经有份工作,而我知道那是什么工作。至少,就某方面而言。”
  “是什么工作呢?”
  “我分析‘一场空’。”
  她猛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还将手掌按在他的前额一阵子,直到他不悦地将头撇开。“不是又头痛了吧,愚可?是不是?你有好几个星期没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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