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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从未打算用做牢房。事实上,它是一间小餐厅,人们可以三五成群地在这里边吃午饭边闲聊。在它外面,是个主餐厅——一个自助餐厅。现在这个时候,约翰逊坐的桌子对面,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沉默不语,心情紧张,心里吃不准,作为犯人看管,他的责任和权利到底是什么。
他是太阳能发电工程处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县治安官在为一个犯人转移到一个约64千米之外的监狱办理有关手续,所以年轻工程师被叫来帮助县治安官看管犯人。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烦躁不安,一会儿握紧双手,一会儿又把它们分开,然后又迟疑地朝约翰逊微笑一下。
约翰逊朝他做了一个回笑,帮他消除紧张,树立信心。“你们的工程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年轻工程师。
“你指的什么工程?”年轻工程师反问道。这位年轻工程师长相讨人喜欢,淡茶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得一片花白,像是漂白过似的。因为经常在灼热的太阳下工作,他脸上的皮肤在不停地一层一层脱落。他的双手很大,上面长满了毛。坐在桌对面与约翰逊交谈,他真不知道两手往哪儿搁才好。
“我说的是太阳能发电工程,”约翰逊说,“它进行得怎么样?”
“对这工程,你知道些什么?”年轻工程师反问约翰逊,好像他在怀疑约翰逊究竟是不是石油利益集团雇佣来刺探情报的。
“大家都知道太阳能发电工程之事,”约翰逊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我想是的。”年轻工程师承认说。他看了看印着木纹肌理的金属桌子,似乎在想,要是这张桌子是一块制图板就好了。“这是一项试验性工程。我们已经证明,我们能够从太阳能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电力。”
“电力达多少?”
“足够满足我们的需求,足够使我们有理由在丘陵上架设空中电缆塔,让这些电力输往洛杉矶。”工程师带着一种自豪与为这一工程辩理的双重心情对约翰逊说。
“这样大的电力确实相当可观。”
“当然,这些电都是在白天发的。”
“那么,为什么说这一工程仍然是试验性的?”约翰逊对工程师说。
年轻人这时终于找到了用手的机会。“这个么,”他回答说,“有一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边说边用一只手摩擦自己的下巴,让一天下来长出的胡茬在他的手指之间挫来挫去。
“是日光问题吗?”
“不是。能量总是可以想办法储存起来的。譬如,用蓄电池或飞轮泵水,然后把它们电解,分解成氢气和氧气。这里的问题是经济因素:烧煤比较便宜,即使把环境控制和环境损害方面费用计算在内也是如此。它比太阳能电力便宜四分之一。而核电能比烧煤发电还要便宜。其他形式的太阳能电力,包括把太阳光直接转换成电力的太阳能电池等,不是效率不高,就是价格过高。”
“要是你们的工程已经达到了既定目的,”约翰逊问,“那么它为什么还在进行?”
工程师开始激动地舞动起双手,为自己的工程和职业进行辩护。“我们仍然希望取得些突破。譬如,通过建立综合工厂的方法来生产廉价的太阳能电池,或者想办法生产低价格的电脑驱动反光镜。如果我们能够解决能量输回地球的问题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建立太空太阳能发电厂。这样,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太阳能所发出的电力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某种新的方法,把太阳光转变成一些有用的能源,如叶绿素和紫色染料等。一些原始性海洋动物的身上都有这类东西。”
“用自然的方法把太阳光转换成能源可能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约翰逊说完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赛马照片。这匹马红得发亮,正在一只白颜色栅栏里高高兴兴地啃着绿草。
“我们也正在试验那种方法,”工程师说,“设法建立些太阳能林场和牧场,但所有这些加起来还不到世界所需能量的三分之一,而我们知道,在石油危机之前廉价的石油完全能满足世界对能源的需求。”
“核能怎么样?”约翰逊问。
“核电能本质上具有内在性危险——尤其是增殖反应堆。大致来说,核电能就其总体威力而言,其危险性与煤和石油能源的危险不相上下,只不过它的危险性更集中、更明显而已。因此,人们决定中止新核电站的建设,而这便使得任何旨在使核电能安全可靠的努力成为泡影。”
“是啊,”约翰逊说,“这世界上的煤可多着呢。”
工程师同意地点了点头。现在,工程师已把约翰逊作为同等的人来看待,而不再是一个受他看管的犯人。“你这话倒是真的,”他说,“不过,煤与石油不一样,它很脏,而且,它还必须从地下挖出来。挖煤对煤矿工人的身体有害,如果是露天煤矿的话,挖煤对土地本身也有损害。挖煤时,要使用一定的方式把硫磺弄走,以避免二氧化硫的污染。何况,煤也会用完,大约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
约翰逊的脸色看上去很悲伤。“那样的话,能源危机将越来越严重,直到煤全部用完。那之后,人类文明将倒退到黑暗时代。”
工程师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握住,一副祷告的样子。“除非我们想出一种切实可行的核聚变技术。”
“把氢原子一起聚变?”
“把氢原子聚变,然后把剩下来的一点点物质转变成能量。”工程师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食指支成一个锥形。“那是真正的太阳能——它本身靠太阳能处理,干净,无放射性物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种能量没有副产品——只有热量。只要我们聪明的话,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热量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嗨,氢聚变搞成的话,人类就可以有足够的能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清除环境污染;种植足够的食物供全人类食用;提高全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使他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以前我们曾享受过的程度;大规模开展太空旅游计划;重新组合其他星球,把它们送到更好的轨道上去;人类上星球去……”工程师说话停下来时,语调向上提升,像是一个牧师在向人们描述快乐日子到来时的语气。
“但所有这些我们都还没有做到呢!”约翰逊说。
工程师低眼看了看约翰逊,双手叠起来交叉放着。“我们只是还没有掌握它的窍门。这个东西有一个诀窍,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它。就文明的命运而言,我们的时间很紧。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经历了一场能源危机。现在,还没出现危机结束的迹象。这种局面我们还能持续多久?如果有幸不爆发一场革命,或者不发生一场大战,那么,我们也许还能坚持三四十年。如果我们到那时还没有发现热核聚变的窍门,那么,文明将下降到无法应用必要的技术使核聚变得到普遍使用的水平。在此之后,世上的人们除了思考个人生存之外,将无人有能力去思考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形势相当严峻。”约翰逊说。
“难道不是吗?”工程师回答说,然后他又微笑了一下。“这正是我们坚持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许,我们可以赢得一些时间,缓解一下压力。也许,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突破口。如果我们找不到它,我们的孩子也许能找到它。”
工程师是个梦想家,约翰逊是个能看见幻象的人。所以,后者知道未来是怎么一回事。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工程师听到敲门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就像他听到未来突然来到他身前似的。
“乔治吗?”外面传来了爱伦·麦克拉莉的声音,“把门打开,我想同你看管的人说几句话。”
室外,天色已黑。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明亮、多彩。银河系穿过巨大的苍穹,像是给天空披上了一块满是珠宝的面纱。从丘陵上吹下来的晚风,凉意习习,清新快意。这个时候,从脚下沙漠处蒸发出来的热气在阵阵微风吹拂之下也不再那么令人生畏了。
走了一段路后,爱伦·麦克拉莉在离自助餐厅大楼数码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约翰逊。“我猜你以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动脑筋,竟然先叫人把你抓起来,然后又自己把你放了。”
“我也许会对你的其他许多事情有想法,但我不会认为你是一个愚蠢的女人,”约翰逊说,“那场战斗已经赢了,你没有必要继续打下去了。你在这里担任此工程的主任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到过这一点,”她说,边说边耸了耸肩膀,示意他别打断她的说话,她不看着他继续说,“我主意已定,不想放弃你可能给予我帮助的机会。假如我能重新得到谢莉的话……”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停下了,然后拿出一张硬质的长方形白纸片。这是一张一次性快速成影照。
约翰逊朝后退了几步,来到自助餐厅大楼的前窗前,借助从里面泻出的灯光,看那张照片。照片的底色黑得亮晶晶,就在这亮晶晶的底色上,写了一行红色、字体粗大、字迹脏兮兮的句子。
“他是用我的画眉笔在卫生间里写下这些的。”她告诉约翰逊。
约翰逊看了一下照片上的留言:
爱伦——法庭把谢莉判给你,但我要给她你所不能给她的东西:全身心照料孩子的家长所能给孩子的一切爱。
“这是你前夫的字迹吗?”约翰逊问。他看上去不像是在看照片,而是在解读它。
“是他的字迹,语言也是他的语言。他是个疯子,约翰逊先生。”
“怎么个疯法?”
“他……”她刚开口就停了下来,似乎想要把与另一个人一起生活的遥远记忆一下子全部汇拢起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说,“他总认为,他在某一时刻感觉的东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至于他明天是不是会有不同的感觉,或者在另外一个时刻产生了另外的感觉,那都无关紧要。如果他在某一时刻感到要把自己——或者谢莉——杀掉,他就会去那么做。”说完,她缓缓地叹了口气,“我想,这就是我所害怕的地方。”
“你确信他是个嗜杀成性的人吗?”
“我知道,我言重了一点,他没那么疯。不过,我想要说的是,他是个很爱冲动的人,认为人们应该做他们感到是正确的事情。他既不相信过去,也不相信将来。现在是对他惟一存在的东西。他认为我冷淡,缺少感觉,而我则认为他过于孩子气。哦,我这么跟你讲,像是把你当成婚姻问题的咨询顾问了。事实上,我俩确实找过婚姻问题方面的咨询顾问。”
他们两个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只听见话语,看不见脸庞,只听见声音,看不见身体。“很好,”约翰逊说,“这使我有了些感性认识。他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才能?有工作吗?”
她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回答说:“他许多事情都会一点——懂一点绘画,懂一点写作,懂一点表演,但他主要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真正使我们关系破裂的是这个工程的上马。工程开始后,我被选为工程主任,负责这个项目。与此同时,他到处闲逛,无所事事,那时,一段时期里工作和生活条件都相当简单、原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怀上了谢莉——这像是给他的男子汉气概送上了一份讨人喜欢的礼物。但是,这份男性满足感持续得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