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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孩子。”欧吉安说。
“我这次回来,与我离开时一样,都是傻子。”年轻人说著,声音沙哑粗厚。法师微笑,示意格得坐在炉火对面,然後开始沏茶。
雪在飘。那是弓忒岛低地山坡的第一场冬雪。欧吉安家的窗户紧闭,但他们听得见湿雪轻轻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也听得见房子四周白雪的深奥宁静。他们在炉火边坐了很久,格得告诉师傅,自从他搭乘“黑影”号离开弓忒岛後,这些年来的经过。欧吉安没有提出问题,格得讲完後,他静默许久,平静深思。然後他站起来去张罗面包、乳酪、酒,摆在桌上,两人坐下同吃。吃完收拾妥当,欧吉安才说:“孩子,你脸上那些伤疤不好受吧。”
“我没有力气对抗那东西。”格得说。
欧吉安久久没说话,只是摇头。最後,他终於说道:“奇怪,在瓯司可岛,你有足够的力量,在术士的地盘败退他的法术。你有力量抵抗地底太古力的诱惑,闪避它仆人的攻击。在蟠多岛,你也有足够的力量面对巨龙。”
“在瓯司可岛,我有的是运气,不是力气。”格得回答,想起铁若能宫那股鬼魅般的阴冷,他再度不寒而栗。“至於降龙,那是因为我知道它的名宇。但那邪恶的东西,那追捕我的黑影,却没有名宇。”
“万物皆有名。”欧吉安说道,他的语气十分确定,使格得不敢重述耿瑟大法师曾对他说过的话:像他释放出来的这类邪恶力量是没有名字的。但蟠多龙的确表示过要告诉他黑影的名字,只是当时他不太信任它的提议。格得也不相信席蕊的保证,说太古石会把他需的答案都告诉他。
“如果那黑影有名字,”格得终于说:“我想它也不会停下来把名字告诉我。”
“是不会。”欧吉安说:“你也不曾停下来把你的名字告诉它,但它却晓得你的名字。
在瓯司可岛的郊野,它喊你的名字,就是我帮你取的名字。奇怪了,奇怪……”
欧吉安再度沈思。格得终于说:“师傅,我是回来寻求建言的,不是避难。我不希望把这黑影带来给你,可是,如果我留在这里,它很快就会来。有一次你就是从这个房里把它连走……”
“不,那一次只是预兆,是影子的影子。如今,我已经赶不走黑影,只有你才能赶走它。”
“可是,我在它面前就毫无力量。有没有哪个地方……”格得的问题尚未问完,声音先没了。
“没有安全的地方。”欧吉安温和地说。“格得,下次别再变换身形了。那黑影执意毁灭你的真实存在,才迫使你变成图形,结果差点得逞。但是你该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不过,你该怎麽做,我倒有个主意,但实在很难对你说出口。”
格得以沈默表示要求实话,瓯吉安终于说道:“你必须转身。”
“转身?”
“要是你继续向前,继续逃,不管你跑去哪里,都会碰到危险和邪恶,因为那黑影驾御著你,选择你前进的路途。所以,必须换你来选择。你必须主动去追寻那追寻你的东西;你必须主动搜索那搜索你的黑影。”
格得没有说话。
“我在阿耳河的泉源为你命名,那条溪流由山上流入大海。”大法师说:“一个人终有一天会知道他所前往的终点,但他如果不转身,不回到起点,不把起点放入自己的存在之中,就不可能知道终点。假如他不想当一截在溪流中任溪水翻滚淹没的树枝,他就要变成溪流本身,完完整整的溪流,从源头到大海。格得,你返回弓忒,回来找我;现在,你得更彻底回转,去找寻源头,找寻源头之前的起点。那里蕴含著你获得力量的希望。”
“师傅,哪里?”格得说的时候,声音里怀著恐惧:“在哪里?”
欧吉安没回答。
“如果我转身,”格得过了一阵子才说:“如果像您说的,由我追捕那个追捕我的黑影,我想应该不需要多少时间,因为它只盼与我面对面。它已经达成两次,而且两次都击败我。”
“‘第三次’具有神奇魔力。”欧吉安说。
格得在室内来回踱步,从炉边走到门边,从门边走到炉边。“要是它把我击垮,”格得说著,或许是反驳欧吉安,或许是反驳自己:“它就会取走我的知识和力量,加以利用。目前,受威胁的只有我,但如果它进人我,占有我,就会透过我去行大恶。”
“没有错,要是它击败你的话。”
“但如果我又逃跑,它肯定会再找到我……我的力气全都花在逃跑。”格得继续踱步片刻後,突然转身,跪在法师面前,说:“我曾经与伟大的巫师同行,也曾在智者之岛住过,但您才是我真正的师傅,欧吉安。”他的口气满怀敬爱与凄黯的快乐。
“好,”欧吉安说:“现在你明白了,总比永远都不明白好。不过,你终究会成为我的师傅。”欧吉安站起来发火,让火烧旺些,再把水壶吊在上面烧煮,然後拿出他的羊皮外套。“我得去照料羊群了,帮我看著水壶,孩子。”
等他又进屋时,羊皮外套全是雪花,手上多了一根粗糙的紫杉长枝。那天短短的午後和晚餐後的时间,欧吉安一直坐在灯火旁,用小刀、磨石和法术修整那根紫杉枝。他好几次用双手顺著枝干向下触摸,好像在找瑕疵。他埋首工作时,一直轻轻唱著歌。仍觉疲乏的格得听著,睡意渐浓,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十榻村女巫茅屋里的那个小男孩。那晚上下著雪,室内灯火暗沈,空气中有浓浓的药草味和烟气,他耳边听著轻柔漫长的咒语吟唱和英雄行谊,那是好久以前在遥远的岛屿上,英雄对抗黑暗势力而得胜或迷失的经过,听了使他整个心田有如入梦般飘浮起来。
“好了,”欧吉安说著,把完工的手杖递给格得。“柔克学院的大法师送你紫杉杖,是很好的选择,所以我遵循前例。我出来想用这树枝做成长弓,但还是这样好。晚安,我的孩子。”
格得找不到言词表达感谢。欧吉安目送他转身回凹室休息时说:“噢,我的小却鹰,好好飞吧。”声音很轻,格得没听见。
欧吉安在寒冷的清晨醒来时,格得已经走了。他只用符文在炉底石上留下银色的潦草字迹,十足的巫师作风。欧吉安阅读时,宇迹几乎消褪:“师傅,我去追了。”
第八章 追逐
格得出门时,屋外还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从锐亚白镇下山出发,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绑腿、上在、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穿,是欧吉安送给他的,以替换瓯司可岛的华服,不过,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靴里的大斗篷,以应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是他披著斗篷,手里只拿了一根与他同高的木杖,就来到城门。卫兵懒懒地靠著雕龙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个巫师,他们问也没问便移开长矛,让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码头与海洋公会会馆等处询问船班,想寻找向北或向西开往英拉德、安卓、欧瑞尼亚的船。大冢都回覆他:日回近了,目前没有船只要驶离弓忒港。会馆里,大家都告诉他,由於天气不稳,连渔船也不打算驶出雄武双崖。
他们在会馆的食品室招待他晚餐。巫师鲜少需要开口请人赏餐。他与码头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师等人坐了一会儿,开心地听他们夭南地北,自然流露出弓忒岛人徐缓闲逸的交谈与咕咕哝哝的说话习惯。他内心有股强烈的愿望,想留在弓忒岛,放弃所有的巫术和冒险,忘记所有力量和恐惧,在家乡这块熟悉亲切的土地,与每个男人一样平平稳稳过日子。这是他的愿望,但他的意志却不在此。他发现没有船要出港,便没在海洋会馆多留,也不在城里久待。他开始沿海湾岸漫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几个小村庄,问附近的一些渔民,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渔夫有条船可供出海。
渔夫是个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长十二尺,船外板采鳞状建造,歪斜龟裂得很厉害,看起来一点也经不起风浪,船主却索价甚高:在他的船只、他本人、他儿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术。因为弓忒渔民什么都不怕,连巫师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岛区重视的那种航海平安术,不普救过弓忒人脱离暴风或暴浪,但如果由一个熟悉邻近海域、深谙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来施法,通常都能达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诚信可靠地施法,花费一天一夜,稳当耐心地一步一步进行,什么也没遗漏;心里却一直怀著恐惧的压力,思绪不断溜向黑暗的小径,想像著那黑影接著会如何在他面前出现、多快出现、在哪里出现。法术施毕,他非常疲倦,当晚睡在渔夫小屋里的鲸肠吊床,黎明起床,就染了一身乾鲱鱼的气味。格得立即走到转北崖底下的小海湾,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里。
他利用湾边平台把小船推入平静的海水,海水立刻轻涌进船里。格得像小猫般轻盈地踏进小船,赶紧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烂的木桩。他像以前在下托宁与沛维瑞合作一样,同时运用工具和巫术。村民静静聚拢,在不远处,观看格得的快手,倾听他柔和的念咒声。这工作他也是稳健耐心地一步步进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为止。接著,他把欧吉安为他做的手杖竖起来当桅杆,并注入法力,再横著加绑一根艮木作为帆桁。
从这根帆桁以下,他编织出一块四方形的法术帆,颜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巅的白雪。妇女们见此,欣羡得惊叹出声。接著,格得站在桅杆旁,轻轻升起法术风,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出去,越过海湾,转向雄伟双崖。默默观看的村民,亲眼看这条会进水的桨船,变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轻快俐落得有如矶鸥展翅,不由得欢呼起来,在海边迎著冬风又笑又跳。格得回头片刻,看到村民们在舞北崖嶙峋深暗的岩块下,为他欢呼送别;崖上方是没入云端的弓忒山,山野覆盖著白雪。
格得驶船穿越海湾,航经雄武双崖岩块,进入弓忒海,开始向西北方前进,经过欧瑞尼亚的北方,照著他所来的路程回航。这次航行没有什麽计委或策略,纯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从瓯司可岛穿风越日追随他的鹰行路线,就可能在这条路线游荡或直行过来,谁也拿不准。但是,除非它已经完全退回梦的疆土,否则应该不会错过格得才是,这回他公开穿越开阔海,要与它交手。
要是必须与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确定为何这麽盼望,但他很怕与那东西在乾硬的陆地上再度交锋。尽管海上会兴起暴风雨和海怪,却没有邪恶的力量,邪恶属於陆地。而且格得之前去过的那块幽暗岛陆,没有海,也没有河流或泉水。乾硬的陆地代表死寂。虽然在天候恶劣的季节里,海洋对格得也构成危险。但他仿佛觉得,那种危险、变动和不稳定,反而是一种防卫和机会。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终结时遇上黑影,他或许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对他的做法,也紧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体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进深海的黑暗中,那麽,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会再升起来了。这样,至少他在世时释放出来的邪恶,能以他的死亡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