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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福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举行一次降神会的念头。
死亡的主题自然弥漫在空气中,但这个主题是需要极力回避的,而不是喋喋不休地讨论。
也许是这个原因:赞福德看到了和他那些死去的亲戚们重聚的前景,由此产生了强烈恐惧。于是他将心比心,认为他那些已逝的亲戚们也同样畏惧与他重逢,说不定能做点儿什么,以推迟这种重聚。
或者,这又是那种偶尔从他脑子里的黑暗区域浮现出来的奇怪念头,这一区域早在他成为银河系总统之前就不可理解地锁闭了。
“你想和你的曾祖父交谈?”福特犹豫着问。
“是的。”
“非得现在吗?”
飞船继续震荡着,发出轰响。温度在上升。灯光逐渐变暗——电脑思考茶的问题时用不着的能量都被集中到正在迅速崩溃的防护盾上去了。
“是的!”赞福德坚持道,“听着,福特,我认为他有办法帮助我们。”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选择词汇时得注意点儿。”
“那你给个建议吧,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
“嗯,那么……”
“好了,过来围着中心控制台。就现在,来吧!崔莉恩、猴子,动起来。”
大家困惑不解地围拢到中控台前,坐下来,手拉着手,觉得自己非常傻。赞福德则用第三只手关掉灯。
黑暗笼罩了飞船。
船舱外,精确辐射炮火轰鸣着,咆哮着,继续撕裂着防护盾。
“集中意念,”赞福德悄声说,“默念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阿瑟问道。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
“什么?”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集中意念!”
“四世?”
“是的。你给我听着,我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我父亲反过来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二世,我祖父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三世……”
“什么?”
“避孕工具和时间机器出了故障。现在,集中意念!”
“三分钟。”福特·长官说。
“可这是为什么?”阿瑟·邓特说,“我们要这么做呢?”
“闭嘴,”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说。
崔莉恩没有开腔。她想的是,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舰桥上惟一的光线来自远处一个角落里两个黯淡的红色三角形。马文,那个偏执狂机器人,颓丧地坐在那儿,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同时也被周围的一切所忽略,独自沉浸在他自己那个私人的、并不令人愉快的世界里。
四个人围在中控台四周,紧张地集中自己的意念,极力不去理会飞船的剧烈震荡和回响在舱内的可怕的呼啸声。
他们在集中意念。
他们仍然在集中意念。
他们仍然在继续集中意念。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赞福德的眉头出现了汗珠,刚开始时是由于努力集中意念,接下来是由于受到了挫败,后来则是由于窘迫。
最后,他愤怒地大叫一声,从崔莉恩和福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戳在灯的开关上。
“噢,我都快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开灯了呢。”一个声音说道,“不,请别调得太亮,我的眼睛毕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四个人在座位里一震。慢慢地,他们开始环顾四周,但他们的脑袋却明显试图保持原位不动。
“说说吧,是谁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一个瘦小、佝偻、憔悴的人站在舰桥远端的蕨类植物旁边。他的头发像扫帚一样束着,两个小脑袋看上去是如此苍老,里面似乎保存着银河系本身诞生时的模糊记忆。其中一颗低垂着,正在打盹儿,另一颗则用锐利的眼神斜睨着他们。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眼睛已经大不如前了,那么当年,这双眼睛肯定是钻石切割仪。
赞福德紧张地结巴了好一会儿。他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小幅度地点了两下头,这是参宿四人表达家族内部敬意的传统姿势。
“哦……嗯,嗨,曾祖父……”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个瘦小的老人朝他们靠近了一些。昏暗的灯光下,他凝视着他们,最后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曾孙。
“哦,”他猛地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我们这个伟大族系的最后一个人。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零世。”
“是一世。”
“零世,”老人争辩道。赞福德并不喜欢他的声音。对赞福德来说,这声音总是像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尖锐刺耳,在他的灵魂深处刺响。
他笨拙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嗯,是啊,”他喃喃地说,“嗯,您瞧,关于花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本来确实是想在您墓前献花来着,可您知道,商店里的花圈刚好卖完了……”
“根本就是你忘记了!”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断然说道。
“可……”
“太忙了。从来想不起别人。活着的人都这样。”
“两分钟,赞福德。”福特充满敬畏地耳语道。
赞福德紧张得坐立不安。
“可是,可是我真的打算献花来着。”他说,“还打算给我的曾祖母写信,只要我们一逃脱这……”
“你的曾祖母。”这个憔悴的老人自言自语道。
“是啊,”赞福德说,“嗯,她还好吗?您瞧,我会去看望她的。可我们首先得……”
“你‘已故’的曾祖母和我都挺好的。”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刺耳地说。
“噢。哦。”
“只是对你感到很失望,年轻的赞福德……”
“是啊,嗯……”赞福德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无力再控制这次谈话了,身旁福特粗重的呼吸声提示他,时间在一秒一秒飞快地溜走。噪音和震荡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一片昏暗中,他看见崔莉恩和阿瑟的脸变得苍白,眼睛一眨不眨。
“嗯,曾祖父……”
“我们跟随着你的每一步,结果却感到相当泄气……”
“是啊,您瞧,正如您此刻所见到的……”
“更别提丢脸了!”
“您能听我说几句吗……?”
“我的意思是,在你的生命里,你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正在被一支沃贡舰队攻击!”赞福德终于大叫起来。虽然表达方式有点儿夸张,但要表达出这次谈话的基本出发点,这是他惟一的机会。
“一点儿也不让我惊讶。”瘦小的老人耸了耸肩说。
“问题是,您瞧,这件事现在正在发生。”赞福德发狂般地坚持道。
鬼魅般的祖先点了点头,拿起阿瑟·邓特刚才带进来的杯子,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
“嗯……曾祖父——”
“你知道吗,”鬼魂打断了赞福德,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参宿四星系5号星在轨道上的运行情况稍稍有点反常?”
赞福德不知道,同时认为这个消息很难和当前的噪音、逐渐临近的死亡,以及其他种种情形联系起来。
“嗯,不……您瞧。”他说。
“把我晃荡得在我自己的坟墓里转圈!”这位祖先咆哮道。他砰地把杯子放下,伸出一根枯枝似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赞福德。
“这全是你的错!”他尖叫着说。
“一分三十秒,”福特喃喃地说,头无力地枕在手上。
“这,您瞧,曾祖父,真的,您能帮帮我们吗,因为……”
“帮帮?”老人的反应活像是被要求吃下一只臭鼬。
“是啊,帮帮我们,或者类似的什么,就现在!否则的话……”
“帮帮!”老人又重复了一遍,活像在一个狂欢宴会上被要求和着法式炸薯条吃下一只烤得嫩嫩的臭鼬。他一脸震惊,呆在那里。
“你成天在银河系里游荡,和你的”——这位祖先挥了挥手,充分表示出他的轻蔑——“和你的这些邋遢朋友们在一起,忙得没有时间在我的坟前献花,这可是连塑料做的机器人也会记得的事啊。对你来说当然更有意义,但你却没有做。太忙了。太新潮了。太无神论了——直到你突然发觉自己陷入了某种困境,于是突然发疯似的关心起我来!”
他晃了晃脑袋——很小心,免得打扰另外一个脑袋的睡眠,后者已经有点睡不安生了。
“好吧,我不知道,年轻的赞福德,”他继续道,“我想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一分十秒。”福特毫无表情地念道。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好奇地打量着他。
“为什么这家伙不停地念叨数字?”他问。
“这些数字,”赞福德简洁地回答说,“是我们还能活命的时间。”
“喔,”他的曾祖父说,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对我不起作用,毫无疑问。”于是他走到一个更昏暗的角落,开始寻找别的东西来摆弄。
赞福德感到自己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跨出这一步,干脆彻底疯掉。
“曾祖父,”他说,“可这对我们起作用啊!我们还活着,但现在马上就要失去我们的生命了。”
“好。”
“什么?”
“你的生命对任何人又有什么用呢?每当我想起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生命时,有个说法就会无法遏制地钻进我的脑子里,‘猪耳朵’,一文不值。”
“可我毕竟当过银河系总统啊!”
“哈,”他的祖先嘀咕道,“这份工作对一个毕博布鲁克斯来说,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什么?起码是你认识的惟一一个总统吧!整个银河系的!”
“狂妄的臭小子。”
赞福德困惑地眨着眼睛。
“嘿——嗯,你又是什么呢,伙计?我是说,曾祖父。”
这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大踏步走到他的曾孙面前,严厉地敲打着他的膝盖。这样做的结果是提醒了赞福德,自己正在和一个鬼魂说话,因为他被敲打了却毫无感觉。
“你我都清楚,当个总统意味着什么,年轻的赞福德。你知道,是因为你已经当过了;我知道,是因为我已经死了,这给了我相当不错的洞察力,洞见秋毫。我们这儿有个说法,‘生命在活着时被浪费了’。”
“是啊,”赞福德苦涩地说,“相当正确。相当深刻。我现在需要的正是箴言,就像我需要在脑袋上多几个洞一样。”
“五十秒。”福特·长官咕哝道。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问。
“正在斩钉截铁大发议论。”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说。
“噢,是的。”
“这家伙,”福特轻声冲赞福德嘀咕道,“真的能帮我们吗?”
“反正也没别的人能帮我们了。”赞福德耳语道。
福特沮丧地点了点头。
“赞福德!”鬼魂突然说,“你成为银河系总统是有目的的。你忘了吗?”
“我们能晚点儿再讨论这个问题吗?”
“你忘了吗?”鬼魂坚持问道。
“是的!我当然忘了!我必须忘掉。在得到这个职位时,他们会审查你的脑部,这你也知道。如果他们发现了我的头脑中满是阴谋诡计,我会马上被重新扔到大街上,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一大笔抚恤金、一个秘书班子、一支舰队以及两副破嗓子。”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