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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似乎真有些坐不住了,想要马上到汉口去。把心思转移开,她踩着衰草,想要到外面去看看,结果刚一转身,就看到门口一个人影。
他们在这四合院里又一次相遇。
在自己和凤卿发誓要白头偕老的地方,两次遇到他,似乎预示着三个人相互纠缠的命运。
梅卿愣住,站在那里,对面是无语相望的江白夜。她忽然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转错了方向,闯进了曾经到过但后来又离开的一个地方。
他们分开的时间,似乎很漫长,中间经历了生生死死,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像隔在彼此之间的一道纱,但似乎有很短暂,一见面,这纱便消退,往日经历的事,自己记忆中的人,全都猛然间鲜活起来,和现实融在一起,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在想他的缘故。这念想,像一根丝线,缠缠绕绕,枝枝蔓蔓,令人想分也分不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梅卿记得以前自己问过同样的话,往事和现实有时候惊人的相似。
“我来找你。”江白夜显然也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笑了笑,走过来,“我找了你很久了。”从上海到北平,从北平到旅顺,再从旅顺回到这里,穿过了半个中国。中间经历两个月,他甚至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梅卿了。
梅卿却已经从往事中挣脱出来。
“你找我做什么?北平这么危险,你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还是回上海去吧,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我不知道回上海去干什么,那边什么都没有,我恐怕自己回去也无家可归了,所以只好请你来收留我。”江白夜打趣她,有一点戏谑,“北平危险,所以你这句话是在为我担心了?”
梅卿脸一冷,不肯接话,她已经注意到江白夜身边没有其他人,处处炮火的时候他在这里和自己闲聊,这两个月间发生了很多事,也许有些东西还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可是她不想去接受。
“随便你,我明天去汉口了。”不想说,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既然都不怕他找来了,还担心有别的牵扯么?
说完梅卿就在葡萄架边坐下来,只当作旁边没别人。江白夜无奈地叹口气,早知道要令梅卿回心转意必定困难重重,他花费了这么多力气,这么一点挫折怎么可能拦得住?于是也径自在旁边坐下来,两人之间隔着石头廊柱。
梅卿竭力告诉自己平静下来,可却做不到,他一来就扰乱自己的平静。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呢?他的气息在耳边,和脑子里的记忆重合在一起,烟草味有,风霜的味道也有,一种味道刺激一种回忆。他的视线也一定在自己身上,梅卿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敏感起来,她一低头,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在佐佐木那里留下的,还没有褪。
她从旅顺到北平,经历严刑拷打,后来又有病的折磨,从来都没有心酸过,可此时却突然委屈得想要掉眼泪。果真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伤口上,冰凉。
忽觉一阵暖意,手臂被江白夜握在手中。梅卿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一抓住了就不肯放。梅卿像有些受不了刺激,正要起身摆脱,江白夜却拉起衣袖一直盖过手腕,捂住了伤痕。
“这样就不冷了吧。”他的声音很温和,比手上的热度还要暖人。
梅卿忽然狠狠甩开他,站起身来,她的声音凌厉,夹杂持续以来的痛苦。
“心里冷,也能这样捂热么?你要捂一辈子?不必了!江先生!”
江白夜沉静的看着他,黑眸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梅卿解读不出来,也不想解读。可她发现了其中和自己很相似的某种固执和坚持。她有些害怕,不想再看他的眼睛。
“冷就进屋吧。”江白夜却冒出来这样一句不着脑的话来,梅卿冷着脸,他微微一笑,“这里有一封信,是给你的——回去看吧。”
“梅卿,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到北平了,我想得没有错,果然能救你的人只有他。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连担心你的资格都没有。
当初你被绑架到东北去,而我在医院里,想了很多,后来认定你是为了我受伤的事,才自己离开。那时候,不管怎么样,是我误会了你,你在雨中受苦等着整整一晚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误会了你。
一直到后来知道了真相,我却没办法去救你,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力,只能就这样离开北平,也离开你——从误会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们两个不能再在一起了,或者你真的因为一些莫名奇妙的原因而背弃了我们之间的誓言,或者我自己想错,因为对你缺乏信任而走上了弯路,不管哪种情况,结果是一样的。
所以梅卿,你不要再来汉口了,来也没有用,我们之间信任的缺乏,以前被感情所掩盖,现在终于全都摆在了面前,躲也躲不过。我所冀求的,你不能给,你所冀求的,在别人身上——你可以骗自己,我却再也不能够。
一直以来促使我自欺欺人的那种固执和顽强的感情已经没有了,十几年的时光,太长,再深刻的爱,也要被消磨殆尽,你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别的,对我来说都已经变成负担。这样过日子太累,梅卿,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从来都是你求我,这次我求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这样我们一直到老都只会记得当初快活的日子,否则回忆都会很痛苦。
另:当初的婚书已经随信递去给你,或者可以当作纪念。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请客,只有报上的消息,或者也可以在报上再发表分手的声明——都随你吧,我住的这里,很偏僻,可能离报社远一点,不大方便。”
就这样的一封信,再没有别的。
梅卿一声不吭地盯着手里的白色信纸,还有婚书,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简直刺眼,可是他们当初去登记的时候,还觉得这颜色很吉利。凤卿的信很短,话语说得简单,简单到无情,十几年的感情忽然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冰冷的信纸。
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这话近乎于恳求,颓然无力的,苍白的恳求,浸染了几十年的沧桑。
梅卿脑子里先是空白,慢慢回转过来,心想,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在东北的经历,自己并没有抛弃誓言,前面所受的苦,全都不算,一切从头来过,到汉口,没有枪炮和硝烟,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她有那么多话想要说,结果被他一句“放了我”就全部拦住。
她的坚持,为了回来而做出的努力,还有希望,全都因为他一句话而轰然倒塌。
梅卿傻傻地站着,手里的信纸微微颤抖,一滴眼泪落在上面,两滴,到最后,整张信纸都被打湿,直到所有的字迹都变得模糊,慢慢消失不见,可是痛楚却已经镌刻在心里。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纸团,一直哭,要把这么久以来的辛苦和委屈,她的心意和愤恨,全都发泄出来。
先是饮泣,到最后变成痛哭,抑制不住的痛苦,她快要承受不住,就这样一直跪到地上去,手里还固执地抓着那团信纸,指甲掐得手心刺痛,血都快要洇出来,血泪融合,把整个世界都染成惨淡的颜色。
她牺牲一切才回来,他却逃走了。
她追逐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像大漠中焦渴的旅人,长途跋涉,黄沙漫漫,只为了前面的一小块绿洲,结果走近之后才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自己所希冀和追求的全成空。
“胆小鬼,懦夫……”梅卿模糊不清的哭喊着,将手里的信纸狠狠地扔到一边,起身就要往外面跑去,一起身却天旋地转,又摔了下去,她伏在地上大哭,手抠着地,继续痛骂,“元凤卿!你这个懦夫!懦夫!”
“梅卿!”江白夜再也看不下去,从地上去拉她,梅卿只是挣扎,哭个不停,江白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泄气的样子,他的心也被狠狠地揪了起来。凤卿信上写的内容,猜也猜得出来,梅卿因此而变得这样脆弱,却是自己没有料到的。
她该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这中间又受过多少的苦,这苦能将任何人淹没,梅卿一脚掉了下去,差点要被灭顶。江白夜震惊而痛惜,自己也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梅卿疯了一样,碰到什么都乱打一气,江白夜挨了好几下,心里却只顾着怜惜。见拉不起来,他索性蹲下去抱住梅卿,把她的双手全都禁锢在自己怀中。
“梅卿,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他柔声安慰她,抬起她的脸,见她颊上全是泪,腮边额上都沾着泪湿的头发,便凑上去轻轻吹气,把头发拨开,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来,他很温柔地笑笑,像在哄孩子,“看,这不都好好的么,不要再哭了。”
梅卿哭到嗓子哑了,就只剩下哽咽,被江白夜抱住,还是挣扎,一来身上带病,又闹了许久,最后便也精疲力尽了。可是整个人还没有回转过来。只觉得心口痛,一波连着一波,连呼吸都不能。
耳边江白夜一直在柔声细语,身上也渐渐暖过来,梅卿意识到有人正在替自己擦眼泪,他的动作轻柔细致,一声声安慰也快要催人入眠。她一个激灵,忽然醒了过来,狠狠推了一把江白夜,哑声道:
“混蛋!我不用你管!”说着又挣扎起来。
江白夜一愣,连连苦笑,先是骂凤卿,自己一凑过来,马上也跟着遭殃,这时候的梅卿全无理智和风度。他笑了笑,乖乖放开手,故意说:
“好,我不管,你自己站起来吧。”
梅卿推开他自己就要站起来,结果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半道上被江白夜搂住,耳边传来他戏谑的声音:
“看吧,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要逞强。”
梅卿聪明地闭上嘴一言不发,她不站起来,就只能在地上跪一天了。可就是这样发疯,胡闹,眼泪流干,也于事无补。凤卿走得利落,一点余地都不留,她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他求自己,恳求自己不要再找他,那他们的誓言,他们真心结下的婚姻怎么办?他把整个世界都丢给自己。
梅卿的心又开始痛起来,被一只残酷的手蹂躏,血淋淋的。她平生所受的最大的痛苦,一次在上海,因为江白夜的无情,而另一次就是因为凤卿的一走了之。
怨恨在心里累积。
江白夜抱着她走到床边放下来,微微一笑,神情回复温柔。
“累么?先休息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梅卿拨开他的手,平复呼吸,声音比之前更冷淡。
“多谢,你请回吧,我还有别的事。”
江白夜手中动作一停,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他充耳不闻般又继续帮她脱鞋,拧了毛巾来擦手和脸,动作温柔而坚定,带点不容推拒的力量。
梅卿并不畏惧他的强势,待江白夜停手,自己积攒了一些力量,便径自朝柜子边走去,拉出里面的衣服便往箱子里装,还有日常用的琐碎东西,她虚弱,装一会便得停下来喘口气,偏又不肯罢手,就凭着这倔强来折磨自己。
江白夜忍着气不说话,静静看她赌气般的举动。半晌,梅卿终于撑不住,靠在门边闭起眼睛。
江白夜妥协地叹口气,问:
“你这是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