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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卿顿觉心思成灰。
周围静悄悄没有人声,教堂里的童音已停,和风吹得树上的叶子轻微作响。梅卿听到自己一颗惊疑不定的心慢慢坠落,像无根浮萍四处飘荡,不知该往哪里靠,靠到哪里都是错。于是满江河大海都成了它的眼泪。
面前有人走近,梅卿猛然抬起头来,她知道是白夜找过来了。
第五十四章 和好
“你不要碰我!”梅卿见白夜在自己身边蹲下来,慌忙往后一退,冷冷地瞪着他。
白夜有些吃惊,转眼间梅卿就变成了一支浑身竖起利刺的刺猬。但是她这样瞪着人的时候,脸上有种毅然决然的冷意,自己是绝不能随意蒙混过去的。他安抚地笑笑,在一边坐下,眼睛望着对面教堂上色彩斑斓的窗户,问:
“你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梅卿沉默,白夜刚刚那样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一脸温和,他真心想要安抚人的时候,自己是怎样也无法抗拒的。这才刚一转眼,两个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她想起自己方才心里的无比矛盾,脸上又一白,说: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那你要去哪?”白夜失笑,“回家里去么?要回家就早说,这样一声不吭,我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梅卿没有看他,他越温和,自己心里就越矛盾。稍顿,她突然说: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不想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
白夜听到后一句话,脸色一变,倏的转过头来盯着梅卿,她脸色虽白,却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原来她刚刚说的这里,不是教会的院子,而是上海,或者说,是江家。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梅卿,努力压制自己心中的震惊,面上反而更温和起来,“好好的家里不待,你要到哪里去?要和谁去?”
“不和谁,就一个人,我想离开上海,去别地方看看,不是说最近南北形势有点紧张么,我怕迟早有一天上海也会打起来,所以要未雨绸缪。”梅卿面上轻描淡写,实则心里却翻江倒海,她怎么能告诉白夜,自己是因为有了可怕的念头,所以才想要逃开。
“你在我面前还要说假话么?去别的地方看看?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思,每日只盼着安安静静过下去。再说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想去哪里?”白夜目光一凝,眼中利芒闪过,“你不要告诉我你想去北平……”
“我绝对不会去北平的!”梅卿一惊,差点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思?你这么了解我,已经完全摸透了我的心思了么?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自然知道的,白夜心下明白,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梅卿在钻牛角尖,也许哪一天自己不注意,她真的会从家里跑出去。其实梅卿身上也有一点决绝之气的,太倔强的人,做事会比别人决绝许多。
“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白夜却摇头否认,“不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做傻事。梅卿,这不过是一时冲动,你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能去哪?不说会不会打仗,便是不打仗,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你一个单身女子,到哪里去都不安全。好好的家在上海,为什么要出去漂泊?”
梅卿无语,她自然明白离开江家不过说说而已,自己若是真要离开,怎会把这件事说给白夜听?离开上海去哪里呢?难道真回北平?她心里一紧,连忙摇头否决这个想法。
白夜看着梅卿脸上神色瞬息万变,微微一笑,说:
“梅卿,是家里不好么?还是你觉得我不好,所以一定要离开?”
不,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梅卿心里哀求,想要白夜别再这样无时无刻地诱惑她,否则江家自己真的要待不下去了。她还不想做一个惊世骇俗的人。
“家里很好,你也很好。”梅卿极力克制自己,“可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怕自己会做错事。”
白夜嘴角上扬,一双眼睛更加专注于梅卿,他轻声问:
“做错什么事?我不明白。”
梅卿怔怔地看着他黑眼如墨,自己快要溺毙在这样温柔而危险的眼波里。她脑里警钟再响,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说:
“你不用明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可是我不能任自己这样错下去……”不这样下去又怎样?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自己这胡思乱想也消失?也许以后自己会发现这不过一时迷惑,白夜到底是自己的哥哥,不是说能做亲人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么?她不能任命运这样愚弄自己。
白夜听懂了梅卿的低喃,放下心来,梅卿是在茫然,她还不至于傻到真的离开江家。但是看到她这样矛盾兼无助,白夜心中的怜惜涌上来,柔情满溢想要从此将梅卿都置于自己的怀抱之下,让她不要再凄惶无助下去。忽然他也开始茫然起来。这兄妹要做到什么时候呢?
“梅卿,”他犹豫了一下,朝梅卿伸过手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管做错什么事,都还有我在,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傻事。”梅卿的道德是笔糊涂账,她怕的不是惊世骇俗,而是无依无靠。
梅卿慢慢抬起头来,眼睛有点红,她实在承受不住这样一拨一拨的打击,在自己心里挣扎多少次,仍旧是一点办法也无。她再坚硬如石,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途来开玩笑。白夜的手在面前,他的神情温柔如水。
梅卿怯生生伸出手去,声音凄凄糯糯:
“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梅卿……”白夜低叹一声,双手过去抱她起来,这时的梅卿分明是个可怜的孩子。
“没关系,不管是不是,我都要照顾你一辈子。”他心里低语。
梅卿的头埋在他肩窝,慢慢点头。
白夜心里的痛苦蔓延出来。他成功地说服了梅卿,两个人又一次和好,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以后将要为这和好付出多少代价。也许比想象的要更多。
教堂墙壁上的玻璃七彩斑斓,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奇光,白夜从梅卿的头顶过去看到面前一片异彩,他的眼睛有些灼痛。他忽然想起自己认识梅卿这么久以来有多少次因为她而心潮澎湃。也许是在每日共同进出于一厅的时候,也许是在汉口夜色朦胧的夜晚,罗公馆逼退李镛的时候,或者是他在街上看到梅卿抱着梅花低头一笑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在丽都第一次看到她从黑夜走进华厅的瞬间。当时簇拥着的人那么多,可自己却一眼就看见了她。在拥挤人潮中散发着隔绝于世的冰寒之气。那时候的梅卿多么骄傲。他只一眼就记住了这么一个人。
也许一眼就成就了他们的一生。
“梅卿……”白夜低低叫了一声,梅卿的呼吸微热,夹杂着水汽濡湿,在脖颈间诱惑着他,他微微一动,想把梅卿的肩膀扳过来,“你哭了么?”
“没有……”梅卿鼻子抽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笑,“我们这样,别人会误会的。”
“你怕别人误会么?这有什么好误会的?”白夜微笑,想要帮梅卿擦脸上的泪,却又一次被避开,他面上没有说什么,心却渐渐沉下来。梅卿比他想象的还要固执。
梅卿没有看白夜,她明白自己以后都不能心无旁骛地做白夜的妹妹。枉她自负意志坚硬如石,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逃避,以前从北平逃到了上海,又从凤卿旁边逃到白夜这里,如今再逃,还能往哪?她已经开始觉得疲惫。
白夜凝视着梅卿,她的神气突然间灰败下来,他恍惚看到一朵鲜妍的花在自己面前突然间凋谢,梅卿以前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没有生机。她是雪压枝头的寒梅。他突然心里开始觉得害怕和后悔。
“梅卿。”他扳着肩膀强迫梅卿转过头来,“你以前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还记不记得?生病的那几天,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再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要让我来为你负责的。你忘记了么?”
梅卿茫然地摇摇头,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你忘了。”白夜很笃定地说,“可是我还记得,梅卿,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亲口答应过我的,要让我替你负责,这句话我已经记在了心里……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把我丢到一边自己解决,不管什么事……不要从我身边逃开,好不好?”
白夜想到了梅卿生病时,在院子里,自己轻轻在她耳边说的话,不管她当时听没听到,自己已经将这句话刻进了心里,一辈子认定她。如果当时梅卿没有听到,他可以再问一次,这次绝对不会再含混而过。
“好不好梅卿?”白夜急切而希冀的眼神在梅卿脸上搜寻任何一丝同意的可能。
梅卿一怔,她从没见过白夜这样近乎哀求的样子。他平日状似对万事都是一颗平常心。她缓缓点头。白夜就算不是自己的哥哥,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管离他而去?
在梅卿点头的瞬间,白夜一颗心落回实处。他盯着梅卿,声音低沉:
“这次是你自己答应的,我说得清清楚楚,你绝对不要忘记……这个约定。”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五十五章 跟踪
从教会的院子里出来,白夜的事情还没有完,便唤阿全来送梅卿回去,却被梅卿拦住。
“不用了。”她脸上有一种风雨后的平静,“你还有事情,让阿全在这里等着吧,我想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白夜审视着她脸上的神情,确实并没有丝毫异样,便点头答应。
“那你先回去吧,一个人小心点。”
“大白天的还怕出什么事么?”梅卿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接过伞,却在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直接穿过人群慢慢离开了。
白夜凝视着梅卿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略微沉吟,仍是叫阿全过来:
“你送小姐回去吧。”一顿,“跟在后面就可以,不用赶上去。”
阿全偷偷看眼白夜,挠头,有些不明白,眼见梅卿的背影快要从人群里消失,连忙嘴里答应一声,远远跟了过去。
夏日的午后,街上人少,地上热烘烘的气流上涌,前方的视野也变得模糊缥缈起来。对面一家铺子的活计手里端着一盆水,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看,便手一扬泼在街上。一盆凉水下去,眼前形成一道白光,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一股溽热而窒闷的气息。
梅卿想到自己刚才突然间的激动,突然间的平静,就像太过灼热的路面碰到冷水,涌动的躁气猛然间被压制下来,可惜冷热之间融合的不甚完美,于是心里总有一点勉强和疙瘩在。她明白自己终于还是妥协了,不是妥协给白夜,而是给软弱的自己。只希望日后不要再因这妥协而后悔。
路边俄国人的咖啡馆里窗明几净,是一块完全隔绝了暑气的清幽之所。梅卿想起以前自己和白夜在丹枫楼外的咖啡馆里对坐谈话,白夜说的每一句话都藏有机锋,可怜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只顾着自己的心思天马行空。那时窗外也有一个时髦的女郎站在玻璃前看自己的影子。梅卿静静地站在路边,看到自己阳伞下的旗袍皮鞋映在玻璃上,轻轻笑起来。
这一笑便释放了心里所有的阴郁。生活中的烦恼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