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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完后无意中看到百晓,见他仍望着对面包间的门发呆,一人嗤笑:
“你发什么呆?没见过这么神气的戏子么?有本事你也像人家一样,生那样的模样学那样的技艺。”说着拍拍百晓的肩,“兄弟,还是老老实实当自己的小老百姓吧。”
却冷不丁被百晓连肩膀甩开,那人吃了一惊,刚要发作,却见百晓转过头来,一脸恨恨的神色,于是嘴张了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在外面一言不发地站着,两个包间里都有说话声传来,有笑有叹,里面觥筹交错的景象想也能想得出来。百晓却完全没了心思去倾羡,只是不断想起元沈两人公布婚事那条消息。他来这么久,没见着沈小姐的面,却只见到这个风流事不断的元凤卿,而且他还那样骄傲。
正在隔壁应酬的凤卿却丝毫也没有想到他正被人这样“挂念”。酒局上都是往日熟人,因为他退出梨园不知道抱怨了多少次,如今再一听他要搬离北平,更是不依。凤卿虽不大提得起兴致,却也不得不敷衍几句。
来往几番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凤卿确定了汉口的事已经办妥,心里挂念着梅卿,便起身告辞。众人又挽留,见他去意坚决,也便罢了,都起身送到门外,一人还在开玩笑:
“元先生这么急着回去,是怕沈小姐——啊,不对,该叫元太太了,是怕太太在家里寂寞么?”一边挤眉弄眼,“也是,中秋佳节呢,又是元先生的好日子,该回去的。”
众人都笑起来,凤卿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这便与众人分手离去。他来时一个人,回去时也一个人,众人目送他离开后,重拾话题,言语中多涉及凤卿梅卿的婚事,一会说这两人天造地设,一会又叹息今后才子佳人踪迹难觅。总之还是感慨兼羡慕的多些。
说完之后又回去重新喝酒,外面廊里只剩下百晓几人,这几个听到方才的议论,也有些兴奋起来,都说元凤卿好福气云云,当初梅卿在江家,见过她的青帮人并不少。
百晓愣愣地站着,反常的一句话也没有。众人的感慨声传入耳中,都是“佳人还需配才子”“寻常人没指望”云云。百晓胸口像猫爪挠心,又急又痛,还夹杂着一点点酸。站了半天,突然跟旁边一人说:
“我去上茅厕,待会回来。”
说完便从后门拐了出去,众人见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却都不甚在意,转眼又投入方才的议论中。
外面月色仍旧迷人,凤卿舒口气,经历了方才酒局上的混浊之气,刚一出来犹觉头脑一清。汉口的事已经办妥,有可靠的人在当地替他置办了住处,火车票也买好,果然明天就可以离开北平了。凤卿心里一阵轻松,想到梅卿还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又开始着急,简直想要插了翅膀飞回去。
中秋节,全家团聚的日子,路上连拉车的都不多,偏家里住的偏僻,愿意去的人也少。凤卿等了一阵,有些不耐,心想反正路不远,走十几分钟也就到了,于是放弃叫车的念头徒步回家。
一路上月光照人,空气中有清寒之气。凤卿看看表,十点不到。梅卿在家里做什么呢?也许已经睡了,只盼她不要一时发傻,又靠着冰凉的石廊打盹。又想到自己走的时候梅卿满脸都是眼泪的样子,凤卿心里一紧,越发加快脚步往回去。
眼看就要到,没人的胡同里灯光昏暗,胡同尽头就是有梅卿在的四合院。凤卿心中轻快,却不料身后一人疾步跑到前面去,双臂张开拦在中央,一边喘气,口中呼喝:
“不许再往前走!”
凤卿愣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那人的样子,矮小身材,普通打扮,一口的苏北腔,分明就是个陌生人。又不像拦路打劫的,莫非是喝醉了酒闹事?他心里厌恶,又惦记着梅卿,不愿在这里耽搁,便没有搭理直接越过他往前走去。
百晓本来就心里发慌,见凤卿不搭理他,更是怒从心生,他整日被人嗤为“小老百姓”,对凤卿这样的“大人物”本来就有些敌意的,况且又因为梅卿的原因心中做酸。两步赶上,百晓又拦在前面双臂一伸:
“你不能去找沈小姐!”
凤卿这回站住脚步,打量百晓几眼,心中明白几分,看来竟是梅卿的仰慕者呢。因为和梅卿的婚事,本来就有人在自己面前语露倾羡,只是还没有这样鲁莽的。他又好笑又好气,遂冷冷地说:
“前面是我家,梅卿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不能回去了?你这人发神经了么?”
百晓恼羞成怒,狠狠一跺脚,像要把凤卿踩在脚底下:
“你哪里配得上沈小姐?每日和什么陈小姐李小姐勾三搭四,现在又要来糟蹋沈小姐?你这个人真是没一点良心,亏沈小姐跟你还是师兄妹!”越说口中越发胡言乱语,“沈小姐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害她!”
凤卿不待他说完就抬脚要走,这样的人,明明就是神经,他根本就不愿和这人多费一句话。百晓见凤卿不理,心里一急,顺手从兜里摸出一物,对着凤卿:
“我是说真的!你再敢乱动,小心吃枪子!”
凤卿心里一惊,虽然胡同里昏暗,依稀仍可分辨得出那人手里的是把手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他目光一凝,见百晓双手不停颤动,对也对不准,显然是心里极害怕的,这人分明胆子小,却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凤卿皱眉,淡淡说:
“你拿枪吓唬我也没用,为了这样的事不值得。赶紧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看你的样子,你懂用枪么?”
百晓张口结舌,幸亏胡同里黑,否则早被人看到自己脸红。他的枪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好像已经坏了不能用,平时揣在兜里用来防身,也能吓到人。今天却一点作用也没起。再看对面凤卿,一脸淡淡的不耐,简直是对自己的讽刺。
百晓心里发急,手中握着枪装模作样摆弄几下,努力做出恶狠狠的样子,低声威胁:
“我这枪可是真的,你别不信!只要我手指在这里轻轻一扣,”他手指触到扳机,不由自主地使力,“你就——”
猛地轰隆一声巨响,百晓只觉手中一个大力,手腕受挫,那枪口已经火花四溅。凤卿在对面,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倏的胸口闷痛,仿佛被凿了一个大洞,他的脑子发懵,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胸口的血汩汩涌出。
百晓愣愣站在原地,盯着凤卿从中弹到晕倒,到眼前血流成河。他的脑子一直空白,终于一个想法蹦了出来:这枪,是真的!他……他杀人了!
百晓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被吓昏的。
第二十章
四合院外,梅卿和江白夜依旧对峙,夜更深,周围寂静,只有他们两人的眼睛在昏暗中灼灼有神,静默了半晌,梅卿清冷的声音响起,极坚决的:
“只是为了确认我的心意,那我告诉你,我的心意也和你没关系,我早就和师哥结婚,这一辈子也只放他一个在心里。”稍顿,她移开目光,“你还是走吧,师哥快要回来了,我怕他看到会误会。”
江白夜站立不动,定定看着梅卿,像要将她脸上每一丝变化都收入眼中,每到他观察人的时候,眼中就有锐芒闪过,神情机敏如同猎人。片刻,他收回目光,点头,转身,又回来补充一句:
“我这次还要在北平多待一段日子,元老板恐怕迟早要误会的。”
梅卿挑眉,正要回答,却突然止住。心很剧烈地跳了一下,她抚住胸口,蹙眉,抬头,忽听胡同口传来轰隆枪响。江白夜也闻声站住,回过身来,两人面面相觎,片刻,远处又传来警车声,呼喊声,依稀夹杂有凤卿的名字。
梅卿脸色刷的变白,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江白夜凝重着脸色过来拉她,梅卿一把推开他,拔脚便往前面胡同尽头跑去。
眼前人声嘈杂一片混乱,梅卿喘着气拨开围观的人群,却不见受害的人在哪里,只有迅速赶来的巡警将地上昏迷不醒的凶手拖上车。周围人议论纷纷:
“是什么人?好像是那位唱戏的元凤卿……”
“有人看见了,听说是争风吃醋……”
梅卿脑中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她勉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随便抓个人就问,问清凤卿是被送往附近的仁心医院,当即便往仁心医院的方向跑去。
八月十五的街头,人迹稀少,沿途别人家里有昏黄灯光透出,还有阵阵笑声,温馨而愉悦。梅卿太阳穴处一跳一跳,眼前有些花,她大喘一口气死命往前跑,冷清的街上自己的脚步声啪啦啪啦,还有心,揪紧了一阵阵痉挛。
前面嘎吱一声车响,江白夜从车上下来,梅卿昏头昏脑差点撞到他怀里。
“我送你去。”他声音沉着,不由分说将梅卿拉上车。
梅卿一坐上车才发现自己双腿一直在发抖,嗓子也干得难受。江白夜重新开车,梅卿收敛散乱的心神,涩声喃喃:
“到底怎么回事……师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江白夜一心一意加速开车,方才他追着过去,看到当时情景,梅卿什么都顾不得便跑了出来,他却冷静许多,去取车的时候听到围观的人议论,似乎是有来历不明的人为了梅卿才枪击凤卿的。
这件事目前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他觎空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梅卿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梅卿从中汲取了一点安定的力量。他们前一刻还针锋相对,突然间就这样毫无芥蒂起来,因为凤卿的缘故。
一想到凤卿,梅卿心里又痉挛起来,似乎有只孩子的手,一直握着她的心,用顽固的不肯放松的力量来蹂躏它,痛苦一波波袭来,梅卿简直想要缩起来,同她的心一起,退到无人可及的角落。
旁边江白夜的手微微用力,她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了一点,他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终于使她安定下来。
“元老板不会有事的。”他的目光温和,“能这么快送到医院去,应该不会出事。”
这种事,他自然比自己懂得多的。梅卿相信他,从心里相信凤卿没事。他们上半夜还在院子里看月亮,摘葡萄,他说要出去办妥汉口的事,两三个钟头就回来。两三个钟头过去了,她还在门口痴痴地等他,结果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梅卿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起来,她从事情发生到刚才,一直太紧张了,连眼泪都没有,现在定下来,才有了哭的冲动。他们这么艰难才在一起,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突然一夕之间天地变色。凤卿受伤,她的心也被挖了一块出去,血淋淋的。
梅卿越哭越大声,肩膀抽动得厉害,江白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绝望痛苦的样子,他有些怔忡,随即从兜里掏出手绢给梅卿,他的手绢上有淡淡的肥皂味道。梅卿接过来,却没有用,只是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外面的风声呼呼,江白夜静静开车,偶尔目光落到梅卿身上,又收回去。她在为别人痛苦,他在为她痛苦。他们这样一个感情的怪圈,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她。
眼前出现仁心医院白色的大楼,车还未停稳梅卿便开门奔出,他的手绢遗留在车上,皱成一团,上面有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