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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奇仍在发抖,口中飞快道:“太仆寺少卿魏大人已按往年马价赔了钱给那些百姓了,你还想要如何!”
她道:“衙兵出手伤人,是你授意与否?”
王奇拒言,那狱吏手指便一动,银亮针尖微微戳进他耳侧皮肤,他立时便抖叫了一声:“是我!”
孟廷辉点点头,又道:“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着她道:“我朝历来不杀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将我逼死,你又何来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杀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杀又如何?”
王奇一怔,随即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你敢!”
她冷眼看着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试试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没有潘寺卿只将你贬流至仓州的公明之度,更没有薛中丞闻名天下的清贵之态,我不过一个媚上佞小,清誉名声在我眼里皆是粪土,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狱吏的手指微转,王奇登时抖得更加厉害,大喘道:“沈知书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辉眼底一黑,使眼色让狱吏住手,又转身叫在后记供的台吏将供纸拿来,使王奇画押。
几人一松手,王奇便颤着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许久才略微回神,抬头看她欲走,忙抖声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头,面冷声凉:“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胁我?王大人是想不到这三司重臣们顾虑重重不敢对你用刑,而我却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纵是要被贬流,也定想出狱后找人‘收拾’我,对不对?”
王奇连连摇头,嗓子亦哑,道:“孟大人,我还有话要说,能不能……”他转眼看看周围几个狱吏,眼神犹疑。
孟廷辉会意,微微蹙眉,随即遣退几人,让他们在十步外候着,然后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才对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无耻之事是魏少卿派人干的,与我全无关系啊,孟大人万不能把此恨泄在我头上!”他盯着孟廷辉手中的供纸,又道:“倘是我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将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抹了?单就芾县民马一案已足以令我减官罚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绝?”
她淡望着他,不答却问:“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脸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孟大人可还记得去年骑射大典上被马摔伤的事儿?”
孟廷辉闻言小惊,想起去年那时他人尚远在青州,又怎会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样,显见是知道内情的,于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厉声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诏回京入太仆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骑射用马之事?”
王奇却不答,只是低声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干的!”
章五十四 情(下)
孟廷辉愣而无言。
先听他道之前那夜的事情是魏明先派人干的已是微惊,谁料他又道连去年骑射大典上她被马摔伤一事也是魏明先干的——
她疾声道:“你何凭何据,竟敢污蔑太仆寺少卿魏明先?”
王奇略一迟疑,“前些日子魏少卿府上宴客,酒酣食足人熏醉,见无旁人,他一时说漏了嘴,才叫我听见的。”他低眼,“孟大人若要凭据,我也是拿不出的。我若非被孟大人逼到眼下这地步,当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此事说出来的。”
孟廷辉只冷冷问:“我与魏明先无冤无仇,去年北苑骑射时我亦是刚入翰林院不久,连见都没见过他,他为何要蓄意害我?”
王奇脸色小变,看向她的目光微显古怪,“孟大人以为非得和魏少卿有仇才能使他加害于你?魏少卿向来以东党新贵自居,处事时时连古相都不请不问,刚愎自用之度无人可比。当初沈太傅代太子奏请皇上着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进士科一事便已让诸多东党朝臣们心生不快,而太子后来竟又逾例赐孟大人正六品修撰一职,更是让那些不愿女子为要密之官的守旧东党们心生异念。魏少卿此举非是要加害孟大人,实是做给太子看的。”
她面色阴晴不定,“魏明先视你为心腹之人、于此案上处处保你助你,你却三言两语便将他出卖得干干净净,倒要叫我如何相信你所言为真?”
王奇道:“孟大人前几天夜里遇难一事想必太子已是细查过了,孟大人何不去问问太子那事究竟是谁在后指使的,由是方知我所言绝不为虚。”
孟廷辉凝神片刻,忽而冷笑:“纵是你所言皆实,但你了无实证,空口白话又如何能作弹劾魏明先的证据?”
王奇连忙将身子撑起些,急道:“所以我之前才说,若是孟大人肯将我那青州大营一罪从供纸上抹了,我便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想要将魏明先弹劾减官,不必只求那二事的实证!”
她想了想,纤眉微扬,“我且先听听你有什么法子。”
他却踟躇不言。
孟廷辉见状,作势转身欲走,“也罢,魏少卿不过一介四品少卿,我又岂会真惧其势?”
王奇慌忙叫住她,“孟大人莫走,我说,我说。”他皱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孟大人可知,魏少卿的母亲已于一个半月前去世,可他却匿丧不报,拒不回籍守制丁忧。”
此言一出,孟廷辉才是真的大惊失色。
论朝中祖制,在朝官员莫论品衔,逢父母之丧必当回籍丁忧三年,倘是匿不报丧,必当遭革职贬罚,绝无例外。
且革职事小,清名事大。举进士为官者哪一个不是多年饱读圣贤书之人?于丁忧一事上隐匿犯制,堪称大逆不道之举,足以令朝臣天下人耻而唾之,将来若想再次起复也是难上加难,直可谓是一事断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会做出这种不孝欺君之举,而王奇竟会知道如此秘事!
王奇看她眼神遽变,这才苦笑一声,又道:“孟大人实是不知,我与魏少卿是同乡,又是同年举进士为官的,孟大人以为他在此案上处处助我是因视我为心腹之人,可他其实是怕我将此事说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谁曾想太子竟会又让孟大人参审……”
孟廷辉一把捏住那供纸,冷言打断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触石以致脑侧受伤,近几日来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清。至于这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恕我难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画押在上,就别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刘、薛三位大人断案。”
王奇几不能信她会翻脸说出这些话,脸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涌上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你今日对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将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说起来,我十年前便该‘不得好死’了,谁知上天眷顾,竟让我被人救了。如今这条命活来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谋福,便是将来必将‘不得好死’又有何惧?”
王奇再也说不出一字,急急地喘着,隔了半扇牢门怨恨地望着她,身子忽而抽搐了两下,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辉蹙眉,抬手招来狱吏处理,又叮嘱道定罪之前万不可让他出事,随后又将身后案上的纸尽数收了,然后才慢慢地走出台狱。
外面夜风清凉,伴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将她身上的牢狱暗气一扫而光,裙摆翩然,发丝低绕,眼角眉梢间的冷厉之色也减了三分。
因知黄波正守着车驾在不远处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门口时,忽闻右侧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转头看过去,见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惊喜,上前道:“怎么,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点头,道:“当初从门下省谏厅迁调御史台颇为匆忙,也没同孟大人打声招呼。”他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还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听闻孟大人出行已有钦赐四轮马车,还望将来能够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她脸色略红,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忽而想起那日黄波所说曹京是奉了太子谕令才左迁侍御史一职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参劾古钦结党不臣的弹章,不由敛了笑,轻声问道:“曹大人现如今是转而亲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尴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难言之隐,许久都没接话,待到里面有人唤他进去,才对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机会好好一叙。”
孟廷辉却赶紧拦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过你连古相都参了一折,想必东党那边也不会再拉拢你,往后你除了亲附太子怕也没别的路可走。”她顿一顿,见四周近处无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刚巧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若你肯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锁,“何事?”
她声音愈发轻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
曹京大惊,“当真?”
孟廷辉点头,又道:“此事我会先传去让翰林院的老臣们知道,待翰林院清议声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纠劾百官谬误之责写封弹章呈上去,到时御史台群吏必将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职。”
曹京仍是惊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东党的,你如何能让他们肯对魏明先发起斥议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敛袖一揖,“怎么才能让翰林院的人开口,曹大人不必过虑,只消到时见机拟好弹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犹然失色。
孟廷辉欲走,却又回头补了句:“飞黄腾达之机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会和自己的官运过不去罢?”
曹京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计,在下将来在朝中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辉冲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阶前行去。
黄波遥遥看见她的身影,便斥马驾车迎了上去,“孟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下官就差冲进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车,脸上略有歉意,微笑道:“还得麻烦黄侍卫,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涌(上)
弯月半褪,天边曦光初现,翰林院外一片素静。
未几,内侍都知前来开院锁,里面的学士承旨们零星走出,皆是满面倦容。
方怀最后才出来,对那捧诏欲回禁中的内侍都知低声说了几言,才掩了门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处,一辆四轮马车停着,待他走过之时,车厢前帘忽然一动,里面传出一声轻唤:“方大人。”
方怀侧头,看清帘后之人,脸色不由一僵,皱眉不言,竟是继续向前走去,可未走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黄波笑着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学士,可方学士总不至于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罢?”
方怀认出他是太子身边近侍,不禁愣了下,转头道:“怎么黄侍卫现如今竟是在她身边?”
黄波一边请他往马车那边去,一边道:“太子之令。”
方怀闻言,脸色愈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