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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廷辉脸色清冷,“本是从没想过的,但你令我感到疑忌已有多时。从前我不知你为何帮我却不求所报,可自从左秋容告诉我你并非长于潮安北路后,我才明白,你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她淡一牵唇,看他道:“你倘想蔽身不为人知,亦非难事,可你却有意叫我觉察到你对我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是以要处处吸引我的注意。回头忆起你的那些举动,皆像是你早就对我了如指掌一般。你欲帮我上位,却丝毫不求所报,这又岂像是有寻常心思的人?你使自己出身潮安,无非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倘不能留在朝中,也能让我将你迁往潮安北路。”
他听得专神,目光在他脸上旋而不去。
“当时我虽隐约觉察出你是冲我来的,可又实不知你究竟要从我这里图些什么。”她继续轻声道,“直到此次北戬兵败求和。”
尹清一下子扬眉,眼底色深。
孟廷辉脸上微露疲色,“倘是北戬果真是想侵地掠城,何不直接兵犯建康路?建康路寇祸重矣,倘遭北戬大军来袭,必不能像潮安北路一样防守万全。除非北戬另有所图,才会舍建康而犯潮安。”她的目光探向他,“纵是此番北戬并未兵败,亦会于潮安止兵提请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点头,“对。”
她忽而笑了笑,“要文臣北上潮安,其意是在耍我,而非是要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依旧点头,“亦对。”
她被徐亭压得抬不起头时,恰遇他来助她,而她一朝上位得势、甫入枢府参豫军务,便逢北戬遣使来朝,而后建康路贼寇生事,北戬又举兵犯境,潮安一战兵败求和,偏要朝廷派文臣往议和事。
而她,恰恰又姓孟。
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得让她不胡思乱想都不成。
心虽生疑,可却还不敢这般笃定,夜访昭文馆不过是想要试着一问,谁知,竟然毫不否拒地一概俱认。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是想要她出使潮安北境,早也好晚也罢,此事将来必会有人与她说,他自然没有矢口否认的必要。
她蹙眉又问:“可若是朝廷不派我出使北境,你们又将如何?”
他微微眯眼道:“自然是继续打,然后再图别策。”
孟廷辉面色如霜,许久又道:“你们与北戬互为勾通,借其兵马行此乱事,要给北戬什么好处?”
尹清答得坦然:“倘能复国,则割所占州土三分之一与北戬。”
她闭了闭眼,“此番我若出使北境,你们必定是不打算再让我回京了,对不对?”
尹清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单膝跪了下去。
“大人本是前朝贵胄,当年郑国公本是无罪,可平王却尽诛孟氏全宗,此乃大人亡国破家之仇,不可不报。”他低着头,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二十年来北地诸路人心浮动,一朝得知我中宛皇嗣存在,响附复国者何其多也。大人此去北境,自有专人将大人从金峡关接到舒州,到时称帝复国之业,全听大人裁决。”
她轻望着他,“算下来你比我还小一岁,何故会对此事如此尽心致力?”
他眉头皱起来,“当年平王尽诛孟氏,郑国公国府上下皆为皇城司官兵所杀,先父亦不能勉。大平皇室于我亦有亡父破家之仇。”
孟廷辉静了半晌,目光渐凛,“说到底,不论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断无止战可能,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二十年来的数千个日夜,多少人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所图不过这一刻,又怎可能轻言放弃。
她道:“既如此,我定会竭力说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
尹清慢慢站了起来,却道:“大人自始自终未问我是如何知晓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终未有迟疑惊诧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
她舒眉,“有甚么好问的?不过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诛,而我却成了漏网之鱼,侥幸活到了今日。至于我当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况,挨到现如今这剑拔弩张的份儿上,即便是你们寻错了人,而我并非是孟昊的亲生女儿,只怕你们也顾不得在乎了。”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她这副沉淡的神色,终是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一旦得知这些事情,她定然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却从头到尾都是如此镇定。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声音愈发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晓我的身世?”
尹清皱着眉点头。
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
他听得脸色有些发僵,“大人身为孟公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
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我虽允你出使北境,却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称帝复国大业。”
“何事?”尹清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
孟廷辉抬眼看向他,“在我离京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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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一三三 轻别离(上)
尹清微微点头,“我本也没打算在朝中掀这一出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于朝中。倘让皇上知晓,以其手段雷霆之势,必不能容大人存活于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转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边露白,晨曦淡扫窗橼,有鸟儿轻鸣的声音偶尔传来。
孟廷辉起身,伸手捻熄了灯烛细苗,道:“时已不早,怕枢府会有人四处寻我,我先走一步。”
尹清注视着她,良久才又拾笔,重新摊开一张纸。
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
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
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从天而降这一脉血海深仇来。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与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
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
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
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
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渴望能像别的孩童一般依偎着父母,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温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个少年宽阔有力的怀抱。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因年少时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从此万劫不复地爱上了他。
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
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
这是多么的讽刺。
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
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
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
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
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
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
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
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
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
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
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
“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可金峡关如今为我军所掌,臣倘至军全,狄将军势必会内外护臣周全,不过是与北戬使议和罢了,又能有什么事儿?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个月,待寇祸稍止,臣便立即回京来。”
他语如锋刃:“绝无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必得有所功绩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则往后朝中必没人再敢说臣的不是,将来亦有资历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为难。”
他僵紧的脸色在听见一辈子三字时轻微一变,可却抿唇与语。
她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臣尝与陛下言,但愿将来不会再有孩童丧父失母、孤苦无依,陛下可还记得?北面战火波及无辜之数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会好过。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战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渐变,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没再吭声,静待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一闭眼,低声道:“孟廷辉,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她鼻尖一酸,强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倾身,一把将她拽起来抱进怀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额头,“既是这么想去,我便允你。”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