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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走。”绵竹把脸埋进双臂之间轻声说道。
房子里沉静了片刻。
“有牵挂了?”嫣红似笑非笑道。
绵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学校,还有……他……”
“他是谁?”连嫣红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
绵竹抬起脸,白玉般的脸颊上早已染上一片春红,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云青。”
嫣红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披在肩头的波浪顿时翻腾起来。绵竹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她依旧笑得冷漠恣意,仿佛世上便没有入得了她眼的事情,而面对着她的自己还是一样懵懂无知,读不懂她真正的心思。
“你爱他?”嫣红突然止住了笑,清冷的目光似是落在绵竹身上,却又像是毫无着落。
绵竹双手捧住脸颊,抿嘴笑道:“爱。”脱口而出的一个字就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流露出非同寻常的坚定,而嫣红也在刹那间成了那被钉的木板,僵硬得丝毫动弹不得。半晌,绵竹又叹息一声道:“我虽然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不清楚他的。他于我而言总是若即若离,而我也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的感受,仿佛我们之间一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沟壑,谁都跨不过去。”
“傻丫头——”这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戏谑,其中的真真假假就连嫣红自己也辨不真切,“为什么爱他?难道你还没吃够男人的亏?”
“你说,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绵竹不答反问,见嫣红默然不语,她又说:“过去我只为了活而活,从今往后我想为自己而活,活得坚强,活得精彩。既然自己的心不自觉地被他吸引,我绝不会再自欺欺人。”
嫣红从桌脚处随手捞起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为了什么活着,有用吗?”额前被一缕垂下的黑发遮住半边,同那白玉般的肌肤形成了极强的反差,看上去就像是阴阳鱼一样,却处处充满着致命的矛盾,“命中有时终须有,痴心妄想一场空。”
这是告诫么?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绵竹呆呆地看着醉成一团的嫣红,慢慢体味着她给自己迎头泼下的这盆冷水。
“督军的火车在途中遇到山洪。”回到慕云居,云青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这个。
“他现在怎么样了?”绵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如同遭遇迎头一棒,脑子晕晕的,要扶着墙边才勉强站稳。
云青见状,马上几步走到绵竹身前将人带入怀中,柔声道:“别怕,他没事,只不过路被阻了,要耽搁几天,恐怕会误了三少的婚礼。”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绵竹已平复心神,身子仍无力地倚在云青胸前,低声说:“云青,我累了。”
“我扶你回房休息。”云青说着一手挽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把人带上了二楼,“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嗯。”绵竹点了点头,然后便轻轻把门合上。似是真的倦了,她竟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化作一滩泥水。对这个男人,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李鼎天出事的消息一传出去,马上有人不安分起来,比如第二日一早便闻讯赶来的何烨,又如同他一到而来的伊藤。看着眼前穿着打扮如出一辙的两个人,绵竹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是双生子么?怎么衣饰都是成对地买?”
“谁跟他是兄弟?是这臭小子处处学我,还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人!”何烨避嫌似的想离何烨远点,却猛地发觉自己一只脚正被伊藤死死地踩在地上动弹不得,身形不稳险些栽倒,最后只能无奈地继续留在他身边。一旁的伊藤眉梢一挑,得意道:“到底是谁赖着谁,可真是不好说呀。”
见着何烨抓狂的模样,绵竹心中一动,竟笑得高深莫测起来,像三少一样,这笑里面多了些算计。明明上次见面还形同陌路的两个“熟人”,今日却已冰释前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俩来这儿做什么?我忙得很,可没空招待你们。”绵竹一边说一边拿起书包便要走,却被何烨拦下。他一把拽过书包抱在怀里翻了个底朝天,满脸不可思议道:“你……你竟然真的去读书了!”
未等绵竹有反应,一旁的伊藤倒先开了口,语气稍有不善:“有何不可?难不成你心存偏见,瞧不起绵竹这样的女子么?”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大喜过望呀,哈哈……”何烨把倒出来的书一股脑儿塞了回去,然后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抓起绵竹的小手笑道:“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绵竹想抽出手,无奈攥得很紧,急道:“别闹了,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何烨却听不进去,手上稍一使力,绵竹便被牵着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坐上车后绵竹倒是镇定不少,反正挣扎也是徒劳。
何烨仍攥着她的手,对她眨眨眼,说:“等会儿你便知道了,保准欢喜的不得了。”
绵竹哧了一声,不屑道:“神秘兮兮,非奸即盗。”
何烨也不反驳,只是闭目养神,坐在副驾驶位的伊藤更是安静得不同寻常。
车子在沿江大道路旁稳稳停住,绵竹在车内一抬眼便见到“玉景公园”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据说这是前朝某个自诩风流的王公贵胄题的匾额,可笑的是,多年之后,在这金灿灿的匾额下面竟会多出一个丑陋不堪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狗与华人不得入内,若不是近几年国人强烈抗议将牌子拆除,这里仍会只供洋人游玩。看着出入之人均着洋装西裤,却大声说着中国话,冷笑不知不觉爬上绵竹的嘴角,真是好一副装腔作势的滑稽派头。
待伊藤绅士地为绵竹打开车门,她才风姿绰约地迈出车门,然后一手挽上伊藤的臂,身子更柔柔地靠着他,像是无腰的水蛇。伊藤很好地掩饰住自己脸上刹那的僵硬,伸手搭上绵竹的柔荑,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
微风轻轻扬起披散肩头的几缕青丝,也温柔地抚上那满枝春意,莫名地撩动了花瓣的芳心,只在空中翻飞飘舞一场仿佛便已了尽尘愿,即便最后无声地落下也毫无怨尤。绵竹痴迷地看着落进手掌的花瓣,喃喃道:“樱花——”
“喜欢吗?”何烨不知何时已俯身把嘴凑到她耳畔,声音沉沉,听在心里,竟如佳酿一般醉人心魄,“在我心中你就同这樱花一样。”
“确实很美。”绵竹一边赞叹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脸移开,身子更倾向伊藤一边。
“它的灿烂不过七日,却美得这样惊心动魄,令人完全倾倒在她的娇姿之下,即便离去,也不污不染,很是快意洒脱。”伊藤并不看向身旁二人,像是自语一般低声说着,“若是能做樱花一样的人,今生无憾矣。”
绵竹默默地看着心事满腹的伊藤,心中五味陈杂,还未及细思便说出了心中的想法:“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不是更好吗?”
伊藤只神情古怪地看了眼绵竹便不再发声,而是眯起眼看向迎风而摆的满树樱花。
这花园远比绵竹想象中大得多,越往深处走越是鲜有人迹,花枝也越是繁密,枝桠仿佛不堪重负般被饱满的花朵压低了身姿,恼人地横在游人眼前。拨开一枝樱花,眼前之景竟豁然开朗,不小的空地上只一个人盘腿坐着,手中端着一只酒杯。一身黑色西装仿佛是长在他的身上,细致地勾勒出一副钢铁般强悍的身躯,更把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煞气仔细藏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那人单手撑地站起,朝着三人缓步走来。这时,平地忽起一阵狂风,脆弱的花瓣被这男子带起的煞气惊得纷纷飘落。他修长的身躯就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围绕在周围纷飞的漫天花瓣便是被剑气所伤而迸溅的鲜血。
随着他的靠近,天上的乌云似乎压得更低了,沉重的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
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绵竹便有一种直觉,这是一个日本人。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只有这样冷冽的气质才能与那嗜血的樱魂融合得如此完美,唯有滔天血海浸染的腐朽灵魂才能孕育出这无与伦比的白色妖姬。
看清来人,何烨忽地收起平日的嬉笑嘴脸,神色恭敬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颈间紧绷的肌肉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伊藤也站着没动,姿态看似随意,但藏在袖中的手已不自觉地握紧,眼中更是难掩的兴奋。二人都保持着沉默,目光却从未离开那黑衣人。
黑衣男子走到三人身前,犀利的目光从何烨与伊藤的脸上扫过,定在绵竹身上。
“在下伊藤骏,幸会。”低沉的声音辨不得喜怒,却令绵竹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此伊藤与彼伊藤,拥有相同的姓氏,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三人是不是早就相识?今日玉景花园的邂逅只是单纯的偶遇么?
晚凉芬烈
林府是旧式房子,高大的红墙里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绵竹只在墙外驻足片刻便觉胸闷得慌,由内而外散发出陈腐的气息如同水藻色的怨气沉沉地围拢在房子周围。豪门深深,谁的手上没沾过血,谁又称得上清白?她抿嘴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条街就是幽兰阁所在,她停下脚步环视一周后走进了附近一条幽深小巷,巷子的尽头正聚着一群小乞丐。半个月前她曾找过他们,为了解开困扰心头的一些谜团。这群脏兮兮的小乞丐渗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卑微至极,却无孔不入。
见到他们望向她的眼中满是熠熠光彩,绵竹咧开了嘴,看来她今日不会空手而返。
天色渐暗,阴沉沉的云越压越低,留给人喘息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真相揭晓的刹那,绵竹非但不觉释怀,反而多了些忧郁。思量半晌,她终究忍不住叹息一声,难得糊涂果然是人生的大智慧,如果做得到,就不会如此刻这般心乱如麻。在原地驻留片刻后她便迈开步子朝着慕云居方向走去,单薄的背影渐渐被朦胧的夜色吞噬。
两日后便是三少与梅桂的婚礼,她提前奉上大礼,直接将电话打给三少,把李鼎天的行程详细地告诉给他。因着特殊的身份,打探或是传递这种情报在旁人看来极难,在她而言却是轻而易举。说了该说的话,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她已抢先挂断了电话。不需要诺言,也不需要补偿,她一直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受任何人强迫,也没有损失什么,就如晚餐时云青说李鼎天许诺不会永远让她见不得光的时候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她只会在心里不断嘲笑那些人的自以为是。现在在她心中,云青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根本无足轻重,既不值得她爱,更不值得她恨。她只祈求上天赐予她获得幸福的机会,能够在一切纷扰尘埃落定之时,让她与云青一同离去。
回到房内,瞥了眼挂在衣架上的黑衣,绵竹忽然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在花海之中,冰冷的樱花瓣贴着脸颊缓缓坠落,仿佛要割开皮肉钻进你的灵魂一般,就像那个有着樱花之魂的伊藤骏一样,见过一眼便终生难忘。这件衣服是他亲自披在她身上的,那一日出门太急,她忘了穿外套。绵竹既不诚惶诚恐,也未感激涕零,这个男人的每步行动都别有深意,是比何烨或是伊藤还要难解的谜,站在俯视她的高度,不过她已无心探究,只想做个局外人。
七日之后,这里的人和事情将与她再无半点瓜葛,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