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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安史之乱平息。
几十载光阴飞逝,一场由美人引发的战乱渐渐被万千子民所遗忘。
大历十三年,春日的长安城内,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与唐朝“贞观”、“开元”时期的繁华气象不相上下,尽显盛世大唐的昌盛繁荣。
长安东街尽处,一家生意兴隆、装潢精美的绸缎庄大门外高悬正红金边牌匾,“尚衣记”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尚衣记”在新一代主人――我的父亲杨炎手中,家业越来越大,在长安城内前十名豪商巨富中排名第四位。不但在京都长安、东都洛阳稳坐绸缎业头把交椅,在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亦有尚衣记的分店,规模之大、贸易之繁复、管理之艰难,对父亲而言,竟如举手投足一般容易,家中生意忙而不乱,手下诸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与番邦时常有交易往来。
我家虽然也姓杨,但与那含恨而逝的霓裳羽衣佳人并非亲族。
我的姑妈杨宛碧嫁给了兵部尚书路嗣恭。姑父系国公郭子仪门生,与东宫关系密切,表兄路维扬现任东宫太子侍读,前途不可限量。
舅父中书舍人崔佑甫,代宗皇帝封其为“御笔”舍人,深受独孤丞相宠信,是皇帝面前灸手可热的大红人。母亲崔夫人只生下三个女儿,虽然父亲拥有不少姬妾,母亲却远比有子的姬妾们获得父亲的宠爱,在杨家的地位至尊无上,主母地位稳如磐石。
大姐杨芳逸许嫁的夫婿正是刑部侍郎田承嗣的长公子田悦,只因姑妈与刑部侍郎夫人素有往来,长公子曾闻杨家大小姐温婉贤良之名,心中仰慕,论门第我家不过是平常商贾,刑部侍郎乃朝中堂堂二品大员,也算是高攀。
官商自古本是同气连枝,“尚衣记”能有今日声名远播之局面,未必全是父亲精明能干所致。
花溪柳陌早逢春
春风朗朗,吹拂过桌案上袅袅的百合香,一颗莹白的棋子落在棋盘之上,日圭的针随着日影缓缓移动,水流的动态蜿蜒如龙。
我头戴一对碧玉环、身着一袭暗纹百花繁枝图案、胸口和袖口饰着浅碧流苏的碧纱裙,蹑手蹑脚穿过回廊,摆手示意身后的小侍女和书童禁声,倚在前厅书房的雕窗前,睁大一双黑眸好奇地向内张望。
书房内两名中年男子对弈,手执黑子的男子正凝视棋局,身着褐色洒金的苏缎裁剪成的便服,长身伟岸,气度不凡,正是父亲杨炎。
他对面端坐的书生年约三十岁上下,身着淀蓝薄绸士子服,轻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人品俊逸、卓尔不群,隐隐然有超然世外之感,他眼角余光忽地往窗外一瞥,正好瞧见我,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见被曹先生识破行藏,不再躲避,片刻即至棋局旁,依偎在父亲身畔,撒娇道:“爹爹前日去西京前曾答应过我,如能将《洛神赋》背熟并临摹一遍,就教我九宫算术之法,爹爹君子一言,一定要兑现!”
父亲伸手抚过我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笑道:“曹先生适才还夸你大有进益,是否果然如此?”
我微微撅嘴,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曹先生会故做诳语不成?”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天资聪颖,以她这般年纪,别家子弟犹恐玩心未已,如此一心向学实属难得,将来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道:“既然如此,你且先背来听听。”
我高声诵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竟是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父亲略略颔首,向曹先生投去一眼,目光中大有赞赏之意,笑道:“曹先生多年悉心教诲你,如今方有寸进,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见父亲这样说,急忙走近曹先生身边,问道:“莫非先生要离开京都么?欲往何处?”曹先生的来历极为隐秘,商贾之策、九宫周易、奇门遁甲、行兵布阵都有涉猎,父亲对他很是敬重,他时常教授指点我们姐妹一些学问。
父亲轻轻啜饮一口香茗,叹道:“子近此去吐蕃,山高水远,我如失股肱,却难阻你之大志!”
曹先生道:“明公何出此言?你我相交多年,所图之事岂可假手他人?我一生萍踪浪迹,京都吐蕃,于我并无分别。明公儿女均已长成,芸鹤、芝倪兄弟,小小年纪已有明公风范,将来必成大器,堪为膀臂!”
我得知果然如此,心中顿时黯然无比,却并非为了自己。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不必失望,我备好礼物赠你,即使我不在京都,亦有良师相授。”遂命随身小童将一叠书卷捧来,约有八、九卷之多,交付与我,说道:“我生平所学尽在于斯,现在都交给你,你想学之事此卷中皆有,若有不明白之处,只管问你父亲。”
父亲温言说道:“乖女儿先回房去吧,为父还有些事情与曹师傅商议。告诉你母亲,晚上在东厅设宴款待曹先生。”
我施礼退出,怀抱卷册,出了书房往凉亭走过。
花园里的丝丝柳枝轻吐碧蕊,秋千架上,小女儿的娇笑依依,我正要去后院寻找母亲崔夫人,远远望见正在乘风摆荡的大姐芳逸和二姐蕊欣,随手就将书卷递与小丫鬟圆儿,拉拉她的小手儿说:“我们也去玩!”
说话之际,人已向前直奔而去,圆儿在后面追赶着我大叫:“三小姐!您慢些跑,当心裙子角绊着了您……”
我只当作没听见,任这小丫头在后面嘀咕。
芳逸早已看见我匆匆忙忙提裙而来,凝眸笑道:“这个茉语,还是全无一点闺阁气息,如此……”,蕊欣接话道:“她本性如此,父亲若见,只怕也是徒叹奈何罢了!”
我一口气跑到秋千架下,正好看见芳逸从秋千架上下来,一袭粉红的纱衣衬得她人比花娇。
十七岁的大姐芳逸正当豆蔻年华,已经许了刑部侍郎的长公子田悦,田侍郎与父亲相约,年下就要迎娶姐姐过门。姐妹之中只有芳逸最肖似母亲,母亲崔夫人出身于书香世家,外祖父也曾是翰林院的学士,几个姐妹之中芳逸的品貌算不得最出众,但是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颇有闺阁千金小姐的气度风韵,阂家大小都敬她爱她,加上她本自排行长姊,对我们这些弟妹疼惜呵护有加,我也罢,几个弟弟也罢,都肯听她的劝戒。
我每每想到年下她就要出阁,心中好不怅然。
刑部侍郎明年便要解甲归田回河北老家去,长公子并无功名要随父返乡,芳逸若是嫁去,定要随夫而去侍奉高堂。芳逸这桩婚事全因田侍郎夫人与姑妈素有往来交情,长公子也曾闻杨家大小姐温婉贤良之名,心下仰慕,且是姑妈做的大媒,论门第我家不过是平常商贾,刑部侍郎乃朝中堂堂二品大员,也算是高攀,父亲母亲颇觉满意。
只是苦了芳逸,她若真是离京而去,河北距离京都路途遥远,以后恐怕不能常常得见了。她似乎并不以为意,对母亲依然十二分的孝顺,日夜承欢膝下;在姊妹面前,也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对我们更是加倍的好,似乎即将远嫁之人并非是她一般。每每见到芳逸开心的样子,我反而总好似顷刻就要离别一般,心中惆怅难言,今日亦如是。
芳逸见我走近秋千架后反而不似刚才欢呼雀跃之状,展颜一笑,伸出纤纤素手去拉我的手道:“好好儿的,发什么楞?今日又没人训斥责怪你。”
二姐蕊欣轻抿嘴角,不紧不慢的问道:“又是溜出来的罢?”
我撅嘴回道:“二位姐姐如此闲情逸趣,在此玩乐,小妹却是可怜,临了一中午的《洛神赋》,手都要残了,也没人疼惜半分!”
正要再说时,厨房的仆妇石妈妈端了一盘物事过来道:“三位小姐都在这儿呢,夫人命奴婢将新做的点心进给小姐们尝尝。”我回首一看,厨房新做的芙蓉糕,花样新奇,却是一朵朵荷花瓣儿的样子,闻之香味扑鼻,拈起一块笑道;“早不如巧,倒是我的口福不错啊!”边往口中送,还冲蕊欣做个鬼脸儿。
蕊欣只做不见,也仔细看那些个精巧的花儿,却不肯尝。
芳逸微笑道:“有劳妈妈送来,有什么好东西都记挂着我们姐妹们。”
石妈妈忙道:“侍候小姐们是奴婢的本分,小姐们觉着入口,就是奴婢们的脸面!如今二小姐、三小姐也大了,出落的花骨朵儿似的,府里外都说,三位小姐都是天生成的美人,将来都是要做诰命夫人的呢,奴婢脸上也沾光。”
我舔了舔嘴角边的糕屑,说道:“石妈妈,您老听谁议论什么美人啊?”
石妈妈笑道:“咱们三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似您这般模样儿,慢说诰命夫人,就是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未必及得上您哪。难怪老爷夫人前儿议论着……”一语未了,远处一个丫鬟喊道:“石妈妈,厨房里有事等着您交代呢。”石妈妈笑答道:“来了,来了”,一边说“小姐们慢用,奴婢这会子得准备夫人的燕窝汤去。”说着便穿花拂柳,一径去了。
蕊欣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似有话对芳逸说,看我在旁边,抬头便道:“今天难得曹先生在这里,有什么问题还不赶紧问去?等他走了,你又该日日盼他过来了。你若不问,明日可别怪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吐吐舌头,笑答道:“我才从书房来,爹爹正与曹先生对弈呢。”
蕊欣秀眉依然微蹙,说道:“你已经见过他们了么?随我回水阁来,我有话问你。”
我点了点头,与蕊欣一起穿过回廊,往我们的闺房凌波水阁而去。
我家楼阁的布局以精巧见长,凌波水阁夏日凉爽宜人,我生性怕热,更喜欢水阁的四时风物景致尽收眼底的独特布置,平日里闲倚窗下,手执一卷,品茗而阅;或是与蕊欣共同赏玩琴筝笛萧,乐得自在逍遥。
清烟飞起,微微的风自窗外吹进,蕊欣身着淡黄纱衣,浅碧罗裙,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只凤头碧玉簪,含颦依窗栏,亭亭身影如同窗前翠竹,临风欲折。
大姐芳逸的美亲切宜人,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二姐蕊欣则似谪降人间的九天玄女,冷若冰霜,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隐约知道蕊欣要向我询问何事,回头命圆儿放下手中卷册,才对蕊欣道:“姐姐,曹先生他……或许近日便要离开京都前往吐蕃,爹爹和母亲今晚在前厅设宴,为先生饯行。”
蕊欣娇躯微微一震,轻轻回首,眼中无限离愁,淡然说道:“我早已料知此事了,他志向远大,怎会羁留于京都太久!”
她说完此言,移步行走至琴架旁调丝理弦,一阵悠扬如水的琴音即刻自水阁中流溢而出。
我暗暗察觉她的心事,悄悄退出房间之外,独自坐在水阁的池栏侧,抛洒鱼饵逗弄池中的金色锦鲤。
傍晚时候,前厅筵席已准备好,母亲命丫鬟唤我们姐妹前去,我和蕊欣、芙晴、两个弟弟皆在席中,芳逸因身体忽有不适故而未至,父亲、母亲、曹先生和我们共坐一席,宾主尽欢。
席间曹先生似是颇为开心,开怀畅饮。
父亲便道:“曹先生离京在即,此去路途遥远,恐难再会,你们都